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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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寂静,没有人敢抬头看。

    刀光映在皇帝陡然苍白的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颤抖着说:“你......你们,蔑视君王威严,谋反,你们这是谋反!” 可所有侍卫只是森然地看着本就是当做傀儡被推上位的天子,等待着高台那一人的命令,谢怀瑾看着怀中的辞盈,轻轻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放下兵刃。

     皇帝颓然地看着一切,手中的剑落在地上,踉跄地退回龙椅上,大殿寂静地落针可闻。

     谢怀瑾无意同皇帝计较今日的放肆。

    推他上位前,就知他愚笨,只是愚笨到如此地步,的确也让谢怀瑾始料未及。

     发难的是皇帝,始作俑者却是在远在漠北的漠北王宇文舒,只是不知宇文舒究竟在这皇帝面前说了什么,竟然能让皇帝凭借一番孤勇向谢家发难。

     不远处,眼见着大势已去,告御状的安如今一把跪在谢怀瑾跟前,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谢公子饶命,下官是被......被逼迫,公子若是愿意留下官一条狗命,下官可以......” 墨愉一剑将人敲晕,两个侍卫上前将其带了下去。

     待到谢怀瑾一行人离开,大殿上所有官员才能顺畅呼吸。

    其中属于漠北王的人交换了一下脸色,几人匆匆从大殿边角离去。

     一番喧哗之中,林淮安上前扶起了天子,混不吝道:“皇上,谢家忠贞,可别被小人蒙骗了心智,白白做了他人刀柄。

    ” 这一句话给今天的事情定调,是提醒也是警告。

     今日的事情咽下去,这傀儡依旧你来当,这事咽不下去,对于谢家而言也只是换一个皇帝。

    宇文昭惨白的脸上上还有未落的怒意,一下子挥开林淮安的手,林淮安“嗤”了一声,眼中冷然乍现,叹息了一声:“不识好歹。

    ” 若不是今日殊荷心情好,大殿哪里能不流血。

     断了琴弦的孤兰琴立在高台中央,林淮安望向高堂之下的芸芸众生,眼眸中冷意渐而凝固。

     他最后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依旧在愤怒,林淮安舌尖转来转去也只能转出“蠢笨”二字。

     同那赶下去的宇文帝一般,看不清主仆,看不清敌友,分不出主次,得了权势就想着卸磨杀驴,只是不知道以谢家和皇家的关系,究竟被灌了都少迷魂药才能以为谢家才是那个驴。

     这边,谢怀瑾和辞盈已经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辞盈裹着斗篷,上了马车也并未摘下,谢怀瑾以为她会问什么,或者像很多人一样用贪求的目光看向他,可她上车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摊开他的手检查有没有受伤。

     辞盈俯着头,温热的手指轻柔地蹭过谢怀瑾的手心。

     少女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粉白的帕子,轻轻擦拭青年指尖的红痕,待到全都处理完之后,一下子沉默地将青年抱住,就像在大殿上一样。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辞盈安静地将自己埋入谢怀瑾怀中,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开口说:“谢怀瑾。

    ”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可辞盈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唤了一声谢怀瑾的名字,谢怀瑾还是轻轻应了一声,就这样,周转反复,最后谢怀瑾听见少女很轻的一声:“好厉害。

    ” 谢怀瑾,好厉害。

     和安淮水阁那日一样的评价。

     只是好像有哪里不同了,少女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他怀中,声音很轻,整个人显得格外地安静。

     回到府中后,谢怀瑾并没有同辞盈一起下马车,同辞盈交代一番后,让墨愉送辞盈回院子,嘱咐辞盈早些休息。

     墨愉将辞盈送到了房门口,小碗同墨愉点头后,跟着辞盈进去关上了房门。

    泠霜和泠月退了下去,房中只留了小碗一人。

     烛火被小碗燃起,映出窗边少女安静的侧脸。

     小碗轻声问:“少夫人,是因为茹贞姑娘的事情吗?” 辞盈摇头,都有,但不全是。

     窗户被少女推开,她撑着头望着天边,十二月的夜空居然还有一弯月亮,只是浅浅淡淡的,被云层遮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辞盈轻声道:“小碗,你看,有月亮。

    ” 小碗探出头,同辞盈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只是看了一眼就瑟缩回来了,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塞入辞盈怀中,将窗户关小了一些:“天冷,少夫人还是注意些。

    ” 恍惚间,小碗好像听见辞盈说了什么,什么远还是近,但转身细细去听时,却发现辞盈根本没有说话。

     只关了半扇的窗户还是能看见那弯浅浅的月亮,云层愈来越深,月亮的影子也就愈来愈浅,辞盈在心中呢喃。

     太远了。

     谢怀瑾,太远了。

     像这轮随时要消失的月亮一样,明明大殿上时,她在他的怀中,能闻见他的呼吸。

    但好像下一刻,下一瞬,下一个刹那,他就像云层中的月亮一样,随时会消失。

     辞盈伸手想抓住月亮,但月亮哪里抓得住呢,不一会儿云层连最后的影子都没有给辞盈留下。

     随着长安落雪,辞盈嫁入谢家的第一个新年就这么来了。

     林姝住了半月自己就回去了,回去路上明显在发脾气,被一个行迹匆忙的婢女撞到时不由恼怒,抬手将婢女推到了柱子上。

     婢女一下子哭起来,辞盈站在门后,看着林姝从一开始的愤怒到讶异:“我也没有推得这么重吧,别哭啊,阿芸,将人扶起来。

    ” 婢女却只是在地上哭:“奴,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只是奴......”婢女哭得断断续续,让林姝心烦,抬手道:“我不怪你,起来吧,让别人看见以为我又在欺负人了,阿芸。

    ” 辞盈哑然,安静地继续看着。

     婢女的哭声未止:“小姐没有欺负奴,就是奴,我,奴的娘亲病了,奴担心,奴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

    ” 林姝烦死了,抬手:“都说了不怪你了,起来起来。

    ” 婢女哭啼着要走,又被林姝拉回来,从阿芸腰间挂着的荷包解了解,拿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别哭了,要新年了,拿去给你娘治病,过个团圆年。

    这谢府也真是的,不知道给你多发些银钱......” 婢女哭着还要说什么,被林姝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本小姐不想听,你快走,大过年哭哭啼啼的,晦气。

    ” 婢女只能一直说“谢谢小姐”。

     等林姝走后,辞盈和小碗从门口走了出来,小碗犯着嘀咕:“表小姐还有这么好心的一面,怎就对少夫人如此无礼蛮横。

    ” 辞盈望着婢女远去的方向,轻声道:“人都是复杂的。

    ” 可能是因为有了这一遭,后来辞盈听说林家逼着林姝嫁给卫大将军时只觉唏嘘。

    彼时她尚不知道卫大将军同夫人的关系,只以为林家又重现了当年在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被养的那么肆意张扬将撒娇挂在嘴边的嫡小姐,也就随意成为了家族联姻向上爬的工具,这让辞盈越发觉得宠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也就越发明白,她同谢怀瑾之间的鸿沟,是她此生走到都远的未来都难以弥补的。

     临近年关时,大门大户之间都需要送礼回礼,其中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会标注。

    辞盈理出一天整理库房中的东西时,谢怀瑾恰回来了。

     他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处理着家中事务,时而提醒一两句,时而谈上一两句别的。

     辞盈看着谢怀瑾,她们已经数日未见,小碗最近又一直在她耳边嘀咕,可能是被小碗影响了,可能是她自己也一直疑惑,故而她有时也会想,她和谢怀瑾这样到底算不算夫妻。

     一月相见一次,谢怀瑾从不留宿,甚至亲密一些的动作也不会有。

     有一次她试着踮脚亲吻,却见青年下意识侧头,然后他轻声同她说了一声“抱歉”,那时辞盈摇头说“没关系”。

     没关系吧。

     要不呢? 辞盈思绪乱了,笔下的东西就出错了,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嗓音:“苏雪柔不喜兰花,换成白牡丹吧。

    ” 辞盈“啊”了一声,随后用毛笔将册子上原本的“兰花”二字划掉,改成“白牡丹”,可能是染多了墨,墨汁浓成一团,在册子上成了一个黑稠的点。

     这是辞盈第一次听见苏雪柔的名字。

     她彼时尚不知道苏雪柔是谁,也不知道她和谢怀瑾的关系,但可能人就是有直觉的,那日她看了册子这一页数眼,被这一团墨扰乱了心情想要撕掉重新誊抄,但手刚放上去就被谢怀瑾止住了。

     青年对她笑得温和:“待到都安排完了会有下面的人誊写,一个墨点而已,不用麻烦。

    ” 辞盈想说“没关系”,但最后也没说,只是顺着苏家苏雪柔的名字重新写了下去,墨汁在唇齿间染开那一刻,苦涩晦暗的味道从口中传来。

     恍惚间辞盈身体被掰过来,青年拿着帕子轻轻擦她的唇,含着笑同她对视:“怎将墨吃到了嘴中,同小孩一般,剩下的我来吧。

    ” 辞盈没有推辞,她这几日的确太累了一些,可能因为是第一个新年,老太太那边有意给她下马威,手上的事务成倍成倍地多,辞盈昨日只睡了三个时辰。

     她们也没有换位置,辞盈将毛笔和册子递给谢怀瑾,自己坐着安静地为其研墨,垂着眸看着册子上被青年落下的截然不同的字迹。

     不似平日的端正清隽,青年写的有些随意,却也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

     辞盈有些困倦,隔得近了些,能闻见谢怀瑾身上淡淡干净的雪松香气,辞盈不知不觉间垂下了眼,最后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谢怀瑾处理完,就看见辞盈安静的睡颜。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出门轻唤了奴仆,小碗随之过来,拿了册子下去交给管事的人,看着谢怀瑾将辞盈抱回房中。

     小碗欣慰着两人的亲密,一边碎步走向管事处,一边翻看着册子检查着,看见其中一页时整个人愣住。

     辞盈再醒过来时,就看见小碗愣在床边。

     辞盈轻唤了小碗一声,小碗却一动不动,一觉睡得懒懒的辞盈也没有完全醒过来,对自己怎么回来的也没有印象,于是她又开口唤了小碗一声。

     小碗这才惊诧回头,一把抓住了辞盈的手腕。

     屋内燃着很足的炭火,但小碗的手冰凉得可怕,辞盈被冷的缩进被子,用被子将小碗的手也盖住取暖,轻声问:“怎么了?” 小碗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辞盈想忽略都不行。

     小碗抬起眸,眼中竟然含了泪。

     辞盈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的严重。

     只见小碗一把握住辞盈的手,哭着说:“少夫人,您已经知道苏小姐的事情了吗?” 辞盈怔了一下道:“什么?” 小碗哭着说:“我看见册子上的墨点了,怎会不偏不倚滴在苏小姐身边,小姐......就算公子曾经同苏小姐情投意合,如今您才是谢府的少夫人,不要被外人乱了心思,好好抓紧公子才是正事。

    ” ...... 辞盈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轻声问:“情投意合?” 小碗哽咽着点头:“当年公子和苏三小姐的事情上京皆知,这些年一直流传着两人的事迹,如若不是苏三小姐因为母亲发丧自请去佛寺守孝三年,凭借公子和苏三小姐的情谊,在苏三小姐及笄那日就定下婚约了。

    ” 屋内的烛火明明暗暗,良久之后辞盈低声道:“我不知。

    ” 如若她知道...... 如若辞盈知道,她就会按照她当初的打算,在夫人下葬的那一日自请离府,去为夫人和小姐守陵。

     小碗还想说什么,被辞盈止住。

     烛火不知何时被外面的风吹灭了,一片昏暗中,辞盈缓慢地松开小碗的手,将被子拉过头顶,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 小碗心疼地看着辞盈,半晌之后,辞盈叹了一口气:“小碗,你先出去。

    ” 小碗这才离开。

     门被关上之后,辞盈将被子拉下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她起身将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栏上,望着窗外的方向,但小碗离开的时候将窗户关上了,于是辞盈只能看见缝隙的一丝亮光。

     外面似乎开始下雪了。

     辞盈垂下眸,眼泪顺着脸颊滚下,她想起这半年多来谢怀瑾每一次将她护在怀中的瞬间,心中泛起无限的愧疚。

     她不知道,如若她知道,知道谢怀瑾一直有心上人,她不会这样做的。

     即便她喜欢了他很多年,即便“谢怀瑾”这三个字一直是她心上翻滚的名字,她也不会这么自私,借着夫人强留在谢怀瑾身边,占了谢府少夫人的位置,坏了谢怀瑾同心上人的姻缘。

     辞盈颤抖着身体,良久才动了一下手指,她恍惚间想起她其实听过一两嘴,但当时还未听清小姐就直接拉着她走了,笑着说那些人都是碎嘴子,一天到晚嘴里都是胡话,辞盈本也没有听清,记忆也就随之过了。

     如今想起来,她仿佛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听过了“苏雪柔”这个名字。

     漫长的夜,窗外是轻薄的雪,窗内辞盈抱着自己的膝盖,靠着床栏望向窗棂缝隙中漏出来的一丝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起码现在这一刻,辞盈是不知道的。

    她想起过去半年的朝暮,想起每一次同谢怀瑾的见面,想起牵手,拥抱,乃至于目光的对视。

     想起青年温柔的眼神,细致的照料,这一切像一张网将辞盈的心缠住,哪怕听了小碗的话,她仍旧很难将自己抽离出来。

     人非草木,她的喜欢不是册子上可以随意涂改的墨点,即便两人遥不可及的那些年,辞盈依旧将其小心在心间安放,默默喜欢了那么多年,更何况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小碗的话又滚在辞盈耳尖,辞盈茫然着眼,天色渐亮。

     ...... 隔日,小碗小心照看着辞盈,从面上看不出辞盈的想法,看着明明还是往日的模样,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碗小心翼翼地想问什么,被泠月拉了出去,泠霜在里面汇报着外面铺子的事情,寻辞盈做决定。

     门在小碗面前被关上,出了书房泠月就松开了小碗的衣裳,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小碗有些生气,但辞盈没有阻止泠月的行为,于是小碗也不好说什么。

     见小碗频频看着屋内,泠月冷冷看了小碗一眼,雪已经将院子铺白,泠月淡声道:“小碗,身为奴仆要谨记本分。

    ” 小碗昂起脖子:“你什么意思?” 泠月冷声道:“让你不要为主子做主的意思,主子宽待你,但你一天到晚在主子面前乱嚼舌根,真有一天出了事看谁护得住你。

    ” 小碗下意识以为是昨天的事情,声音高了些:“我哪里胡说了,明明就是真的。

    ” 泠月声音更冷了:“茹贞跑到你跟前告诉你她自己想去世子府那个坟坑的,她到你面前亲自同你说的?茹贞和你毫不相熟你为何要在主子面前随意编排她,你同茹贞认识多久,认识过吗,主子同茹贞认识多久,主子和茹贞间的事情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来置喙吗?” 小碗心虚了一瞬,但她还是硬着声音道:“赏花宴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茹贞背叛辞盈的事情人尽皆知,我知道你们同茹贞关系好,可是也不能罔顾事实。

    ” 这次泠霜刚巧从里面出来,闻言第一次对小碗出声,她向来是温和的人,此时语气也没有太重,只是言语间暗暗含了警告:“小碗,不可直接称呼主子的名讳,下次再犯,我会向主子建议让你去王嬷嬷哪里学半年规矩。

    ” 小碗能和泠月呛两句,却不敢和泠霜呛声,低头应下。

     泠霜拉了还愤愤不平的泠月,轻声道:“走了。

    ” 小碗遂而推门进到书房内,辞盈自然听见了外间的吵闹,轻声道:“小碗,泠月和泠霜同茹贞关系不错,你别介意。

    ” 本来小碗就委屈,此时辞盈一说更是委屈得哭了出来:“我说的又没错,茹贞就是背叛了您,她们缘何还要护着一个背叛您的人。

    ” 辞盈放下笔,轻轻将小碗招了过来,如实道:“茹贞做了错事,大家自然会生气,但十多年的情谊在那,见她如此被人作践,无论是否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大家愤恨之余依旧会惋惜和心疼,毕竟她曾是我们所有人护着的妹妹。

    ” “小碗,你没有错,但是泠月和泠霜也没有错。

    ”辞盈声音温柔,让小碗又是泛起泪花。

     见小碗安静下来,辞盈没有再多言,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小碗自己想清楚。

    她翻开账本,心思却又不在上面。

    泠霜适才同她说起安淮的事情,她让泠霜多购入土地和宅子,账上的银子划去一笔,还有一些等到来年去佛寺时她要为夫人和小姐捐出去。

     又想到茹贞,辞盈低声道:“小碗,去问问烛二,公子今日可在府中?” 小碗顿时眼睛亮了起来,觉得自家夫人终于想通了,忙出门去问。

     辞盈想问问茹贞的事情。

     但看见小碗气馁一般回来,辞盈便明白,谢怀瑾今日大抵是不在府中。

    果然,小碗回到房中便说:“烛二说公子出门了,可能晚间会回来,说您有事的话可以直接同他说。

    ” 茹贞的事情同烛二说大抵没有什么用,辞盈便想再寻一个时间,处理府中的事情一不留神就到了晚上,但基本上已经处理完了后面今日大抵可以清闲些了。

     辞盈用笔撑着头发呆,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小碗,轻声道:“我等会再回去,不急。

    ” 没听见小碗的回声,反而有一只修长温润的手将她额下的毛笔取去,用手托着她的脸,青年温柔的声音传入辞盈耳畔:“可是无聊了?” 辞盈一怔,抬眸就看见了谢怀瑾。

     虽然白日是她主动要去见他,但真看见谢怀瑾了,就不由想起小碗昨日的话,辞盈没有见过那位苏三小姐,但能和谢怀瑾一起在长安并名的人,定也惊才绝艳。

     见她在发呆,谢怀瑾将毛笔放下,在一旁坐了下来。

     辞盈顺着谢怀瑾的方向看去,青年眉眼之间亦有疲倦,她心又软了一瞬,轻声道:“再过三日就要守岁了,到时候你在家吗?” “今日是要问这个吗?”青年没有直接回答。

     辞盈摇头,诚实道:“那日我在宴会上看见了茹贞,她......和宇文拂在一起,我担心她是被人哄骗了,想让你帮忙派人查探一下情况。

    ” “偷了二妹给你的珍珠钗却只卖了一百两的那个奴婢吗?”谢怀瑾闭上眼,声音依旧温柔。

     辞盈走到谢怀瑾身后,为他轻轻按着额头,柔声道:“你知道啊。

    ”谢怀瑾抬眸了一瞬,但同辞盈短暂的视角相交之后又闭上了眼,唇畔带了些笑意:“嗯,知道。

    ” 辞盈温柔地看着谢怀瑾,俯身很轻地将唇印在青年额头。

     谢怀瑾又睁开了眼,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也不是全然不能避开。

    但辞盈的动作很慢,像在试探,却又在恐惧什么,按在他额头上的手不住地颤抖,谢怀瑾原本是要避开的,但叹息一声,牵过辞盈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吻是什么感觉? 辞盈觉得有些苦,因为她吃到了自己的眼泪。

     青年修长如玉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擦去那些混在唇上的泪珠,抬起辞盈的头温柔地吻了上去,唇很轻地|濡|湿|少女的唇瓣,温热的气息渐而交缠,这是一个很缓长的吻,青年一如既往地温柔,比起亲密,安抚的意味更多一些。

     辞盈于是哭得更厉害,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吻中辞盈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谢怀瑾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没有人会这样亲吻一个喜欢的人。

     她搂住谢怀瑾的脖颈,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眼泪顺着青年的脖颈而落,温热的香气传入辞盈的鼻腔,一瞬间辞盈感受到了谢怀瑾身体的僵硬。

     于是辞盈放开了手,她像逃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傍晚的时候,谢怀瑾*让烛二送来了茹贞的消息,细细麻麻的小字写在竹卷上,辞盈只认出不是谢怀瑾的字迹。

     辞盈细细读了一遍,待到烛二走后,手蓦地松开,竹卷就那样掉在地上,的确如小碗所猜测的一样,入世子府茹贞是自愿的。

    辞盈长长地凝望着远处的烛火,从窗棂透进来的一丝风将蜡烛上火红的一团吹得忽大忽小,辞盈的心也随着一起发胀。

     她垂眸,生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场大病。

     乱世人命如草芥,小时候还随绣女秀才在定阳的时候,辞盈不敢得病,她上面有六个哥哥姐姐,同她关系最好的是她的六哥,只比她大上几个月,她四岁、六哥不到五岁的时候,六哥生了一场病,然后就死了。

     绣女哭着将孩子埋了,辞盈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茫然地看着连刻字都没有的木板,不明白前两天还抓蛐蛐逗她玩的六哥怎么今天就死了。

     书中都说人病了要吃药,但六哥生病了,绣女秀才就直接将六哥埋了。

    那时在土堆前辞盈望向绣女,不敢问如果她病了是不是也要直接被埋了。

     她不敢问,她不敢病。

     后来到了谢府,小姐自己就是个病秧子,辞盈更不敢病了。

    小姐那么好,她若是生病了渡了病气给小姐,以小姐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折腾,辞盈咬着一口牙,很想生病的时候都不生病。

     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在年关的最后两天,彻底地病了下去。

     其间多是小碗在照顾她,还有一个名为采鱼的医女。

    泠月泠霜忙顾外面的事情,会隔一段时间派一人回来看她一次,有一次泠月想干脆将今年的事情全推了回来照顾她,辞盈轻笑着说谢府不缺一个照顾她的婢女。

     泠月抹抹泪还要说什么,泠霜拉住了妹妹,温声同小碗说麻烦了,泠月也一改往日的态度哭着对小碗说要把主子照顾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小碗感动得哇哇大哭,给辞盈在一旁看得边咳嗽边笑。

     谢怀瑾也来了许多次,这一月加起来来看她的次数竟然比过去半年他们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他偶尔来了就走,偶尔会陪她很久,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

     他有时候会给她念诗文,有时是一些罕人的怪谈,青年声音温润,很冰冷刻薄的语句听在辞盈耳中也含情脉脉,她实觉这样不对,索性从青年手中拿过书自己看。

     谁也没有提那个吻。

     大家心照不宣。

     辞盈看着书,心思其实根本不在书上,她只是想遮住谢怀瑾那双眼。

     她每见他一眼,心中就疯涨藤蔓,那藤蔓缠着她的心,一点一点,辞盈偶尔觉得这一生闭闭眼也能过,可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小姐,小姐比谁都不自由,小姐比谁都自由,在病床上呆着呆着,辞盈就明白了小姐当年为什么要养一个“辞盈”。

     当然仅限于当年的“辞盈”,现在的辞盈,倘若回到她和小姐的初见,大抵小姐只会推着轮椅从她身边浅笑而过。

     想着想着辞盈又觉得不对,她想来想去明白,谁能回到过去呢,她要怎么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过去,所以过去不可更改,小姐已经在过去做出了她的选择,谢素薇就是会选择辞盈。

     她胡思乱想这么多...... 胡思乱想这么多。

     她只是想小姐了。

     谢怀瑾看着病床上发呆的辞盈,也没有打扰,轻轻吹了灯,果然过了一会少女就直接睡着了。

     昏暗的天光中,青年安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女,伸出手为她掖好被角,关好门离去。

     辞盈这一病,就病到了来年三月。

     上巳节的时候,辞盈难得地出了门,谢怀瑾自然陪同在身侧。

     辞盈很少逛集市,也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连带着一连几月的病气都去了不少。

    一路上,都有人柳枝沾露,祓禊去灾,辞盈热切的目光引了谢怀瑾注意,他牵过她的手,温声问:“要试试吗?” 辞盈点头,从烛二手中拿过杨柳枝,学着一旁的人往谢怀瑾头上点了点。

     她轻声笑起来,谢怀瑾也拿着柳枝在她头顶轻点了一下,随后将柳枝放入烛二手中,烛二对着烛一点了点,烛一无语地将干净的帕子递给谢怀瑾。

     辞盈习惯性地摊开手,等谢怀瑾擦去她手上的水的时候,她才恍然发觉不知何时她已经习惯了。

     明明也没有几次。

     为两人净手后,谢怀瑾牵起辞盈的手,青年大抵也是第一次涌入如此喧闹的人群,一向冷静的脸上多了一分不自然,辞盈看着,不知道怎么就笑了起来。

     她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串糖葫芦,睁大眼看向谢怀瑾。

     谢怀瑾很自然地付账,但谢府的长公子哪里知道糖葫芦什么价格,递了一块银子过去让卖糖葫芦的老头羞窘了脸色说:“贵人我找不开要不送你们吃好了”。

     谢怀瑾难得遇见如此情况,有些尴尬说道:“不用找了,您拿着。

    ” 辞盈闷声笑起来,被谢怀瑾拉离人群,即便谢怀瑾一路护着,但人还是太多了,少女脸上都糊了发丝,看着辞盈笑着开心的模样,青年也轻笑了笑,抬手轻轻拢了拢辞盈额边的发丝,目光温柔。

     辞盈弯着的眸有些撑不住,被风吹得就要泛下泪来。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不喜欢她呢。

     如若他坏一些,她也就不会喜欢他,她就不用混着愧疚和茫然生了一场大病都还没有好,她就能离开。

     自然要怪他,她实在无法责怪自己。

     要怪就怪她长了眼睛,能看见谢怀瑾的脸,要怪就怪她生了耳朵,能听见谢怀瑾的声音,要怪就怪她生了心,就那么“砰”“砰”“砰”一声为谢怀瑾跳动。

     要怪谢怀瑾的话,怪谢怀瑾生了脸,好着嗓子,还活着。

     辞盈觉得自己恶毒极了,她扑入谢怀瑾怀中,任眼泪流下,青年只以为是她累了,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问她:“现在回去吗?” 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了,辞盈想的确应该回去了。

     但她垂眸:“我还想吃一个糖人。

    ” 不该吃的。

     辞盈手上的糖人还热乎,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温柔婉约的女声:“殊荷。

    ” 辞盈回身,月色泠泠,她看见了不远处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流云裙的人,轻轻泠泠,月中聚雪,玉骨冰姿。

     人的直觉就是这样可怕,即使辞盈从未见过小碗口中那位苏三小姐,此时看见的那一刻心中就响起一个声音,她应该就是苏雪柔吧。

     辞盈叹息了一声,心中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她站在谢怀瑾身侧,见那人盈盈而来,仿佛披着月光。

    她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同谢怀瑾齐名长安。

     谢怀瑾温声道:“这位是苏三小姐。

    ” 辞盈轻声道:“苏三小姐好。

    ” 苏雪柔走到辞盈身边,温柔道:“你就是辞盈吧,我听家里人说过你,唤我雪柔就好。

    或者我比妹妹稍大一些,若妹妹不介意,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 辞盈唤不出,苏雪柔也没有计较,只是转身同谢怀瑾交谈起了佛寺的事情:“鱼花方丈让我同你问好。

    ”话语间满是亲昵。

     辞盈有些听不下去,转身道:“我要再去买个糖葫芦。

    ” 谢怀瑾看着自己手上辞盈只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拉住辞盈的手,温声道:“同苏三小姐道别,我陪你去。

    ” “不用。

    ”辞盈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怀瑾却没有放手,温柔却强制地牵住辞盈的手,轻声哄着:“辞盈。

    ” 苏雪柔脸色微变,只见辞盈不情不愿说了一声“再见”,谢怀瑾摸了摸辞盈头随后淡声道:“那我们先走了。

    ” 两个人的身后,苏雪柔的脸彻底冷下来。

     再从人群中走出来时,辞盈手上也拿了一个糖葫芦,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认出了她们,怎么都不肯再收钱,将架子上最大的一根糖葫芦笑着递给了辞盈。

     拿着两根糖葫芦还有一个糖人回了府,辞盈下车要离去,被谢怀瑾拦住。

    这可能是辞盈难得的闹脾气,或者说不算闹脾气,是辞盈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看着垂头的辞盈,谢怀瑾声音温柔了下来:“为什么不开心?” 辞盈摇头说:“我没有。

    ” “真的没有吗?”谢怀瑾问。

     辞盈说:“真的没有。

    ” 辞盈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她没想过有一日她会将委屈这种东西明晃晃写在脸上。

     谢怀瑾眼眸温柔了一瞬,接过辞盈手上的糖葫芦和糖人:“我送你回去。

    ” 辞盈没有拒绝,她一路垂着头,到了院子里,谢怀瑾将糖葫芦和糖人放在桌上,辞盈褪下斗篷,推开窗户才迎了风就开始咳嗽。

     青年上前一步,伸手将窗户关上。

     他抬步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