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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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便是一览无余了。

     黑白无常舟车劳顿了一夜,肚子饿得咕咕叫,撇下她去刹海寺的堂厨找斋饭去了,芙颂潜伏得久,不免也有些饿,吩咐它们俩带一只窝窝团回来。

     芙颂等宵夜等了许久,都没等来这俩哼哈二将,怀疑它们是不是吃饱喝足睡在大米缸里了,正腹诽间,东厢房外的转廊处有一道粉黛色的魅影,倏忽一飘而过,伴随着一串银铃般诡异的笑音,在晦暗不明的雨光渲染之下,教人毛骨悚然。

     芙颂心神一凛,奋起直追。

    为了不免打草惊蛇,她捏了隐身诀,一路尾随粉黛魅影来到东厢房尽头的一座寝屋外,它化作一缕蛇状的细烟从窗门的罅隙处袅袅钻了进去。

     “啊……啊唔……呃……呼……” 不过少时的光景,一阵年青男子的沙哑呻-吟,从屋中缓缓流淌而出。

     芙颂饶是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当下闻到这种诡异的声音,双颊便痉挛起来,疑心梦嫫开始对凡人下手了! 她在纸糊的缁门上戳开一个小漏洞,往寝屋内凝望去。

     只见一个手执长杆玉骨烟斗的男人,妖娆地叠着双腿,倚靠在睡梦者的枕边,正慵懒地吞云吐雾。

     梦嫫外罩一席宽大的蛾纹粉色云帛,内衬是银鼠灰织金襦裙,媚眼如丝,红唇如焰。

    缭乱的雨光薄薄地镀在他雄雌莫辩的脸庞上,一半暗一半亮,一半杀伐,一半妖冶。

     屋内萦绕着一股糜烂的气息,睡梦者的吟声、汗液、体味搅混在一起,动情的味道从大汗淋漓的身体里蒸出来,闷厚的热腥的酸重的,它们一边如罗网般包裹着睡梦者,一边往男人的烟斗里钻进去。

     梦嫫食指挑起烟斗,阖眸吸得很是沉醉,发出一阵幸福的喟叹,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芙颂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梦嫫在蛊惑睡梦者,让对方持续耽溺于春梦之中,做春梦会消耗元神、败耗精气,他则靠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精气为食物。

     等梦嫫吃饱喝足,睡梦者怕是会在梦里暴毙在床榻上! 必须先马上叫醒这位睡梦者! 时局刻不容缓,芙颂当即推门而入,疾步奔到床榻前,使劲儿摇晃睡梦者:“醒醒,快醒醒!” 梦嫫见到芙颂冒然冲进来扰事,也丝毫不意外,一根手指抵在唇珠上,笑道提醒:“嘘,不要叫醒一个正在做春梦的人,越是叫他,他反而越不愿醒了。

    ” 芙颂摇晃了睡梦者好一会儿,睡梦者果真是睡得死死的,面色潮红,吟哦不断,那汗津津的手甚至还想攥住她的腕子,将她拽入梦境深渊。

     芙颂蹙了蹙眉,化掌为刀,不偏不倚劈中了睡梦者后颈处的风池穴。

     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闷钝声,睡梦者的身躯僵硬了一刹,彻底昏了过去,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亦是戛然而止。

     好事遭扰,梦嫫也不恼,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歪头细细打量着芙颂,道:“你从方才一直就追着人家呢,莫不是发春了,也想做春梦?” “黑白无常本来要收你去往生桥,但你逃了。

    ”芙颂揉了揉手腕,正色地抬眸望他,无视他的调侃,直奔主题,“梦嫫,你为何要逃?” “我为何逃?” 他重复了一句,悬挂在耳珠上的紫色耳铛当啷作响,朝着芙颂勾了勾手,用蛊惑意味的气声道,“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 芙颂寻思着梦嫫没有攻击性,想来不会突然伤害她,她就谨慎地行前了一步。

     梦嫫不满意,勾了勾细指:“还是太远了,凑近一些。

    ” 芙颂再行前一步,他摇摇头,低声道:“再凑近点……” 芙颂差不多是行到了近在咫尺处,真的不能再往前,再往前就要贴向他了。

     她等着梦嫫的答案,梦嫫把玩着烟斗,忽然凑到她面前,优雅地吐了一口乳白色的浓烟。

     “咳咳咳……” 温热的浓烟喷薄在芙颂的脸上,呛得她脸都红了,她委实是大意了,梦嫫用浓烟戏弄她! 好不容易拨开浓烟,眼前哪里还有梦嫫的身影?那一串银铃般的笑音飘到了廊外,仿佛在故意诱她去追。

     芙颂翻出厢房,一晌随声直追,一晌思忖道:“黑白无常去了堂厨一趟,怎的这般久还未回来?以梦嫫这般多智近妖的性子,光我一个人,怕是难以收服。

    ” 她又不好先去堂厨找人,就怕找人的空当儿,梦嫫又对第二位睡梦者下手。

     芙颂不知晓地是,黑白无常去堂厨寻吃食之时,就被梦嫫偷袭了,两人如今正在米缸里抱着彼此做着春秋大梦。

     情急之下,她从背后顺出招魂伞,伞面分化成了万千璧色飞鸟,扑棱棱锁定梦嫫直扑而去,梦嫫挥起烟斗与这些飞鸟缠斗起来,碧光与粉光两厢激撞在一起,周遭雨雾震荡出一片片悬空的涟漪。

     眼看着碧光愈发炽盛,眼看要吞没粉光,梦嫫唇角处隐隐渗出了一丝血丝,芙颂觉察到,遂道:“我不欲伤你。

    若有任何执念,都可以跟我说,而不是平白伤害无辜的凡人。

    ” 梦嫫翘了翘眼睛,浅笑出声:“是那位孤寡了上万年、爱装清冷不搭理人的上神教你这样说话的么?” 芙颂没听明白:“什么?” 梦嫫淡啧了声:“年纪轻轻也才九千岁,口气却一把年纪,有事没事将公道挂嘴上,我私以为——你跟他睡过了呢。

    ” 芙颂:“……???” 这厮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浑话,为何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思及正事,先是泰山三郎封锁刹海寺岛,紧接着梦嫫就逃亡到了岛上,她不认为两件事是偶然发生的,心中已有一些猜测,凝声问道:“你之所以不愿往生,可是有什么命脉掌握在泰山三郎手上,让你不得不效命于他?” 话落,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梦嫫笑意减淡了几许,眸底泛散着一抹撩人的红光,身后延伸出一条粗约合抱的巨型长尾,照定芙 颂的方向急袭而来! 芙颂堪堪掠身避闪,梦嫫的尾巴击中了她身后的楠轴月门,月门顷刻之间化作了齑粉,烟尘滚滚糅入濡湿的雨雾里,足见其尾力之劲悍。

     梦嫫弯了弯眉眼,道:“我们玩捉迷藏,如何?” “天亮前,找到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 他舔了舔嘴唇,呷了一口烟:“否则,明夜这个时间点,我就吸干你的精气。

    ” 不等芙颂反应,梦嫫在雨色里优雅转身,身影消失在了西厢房的长廊上。

     芙颂没想料这一头魅兽的玩兴这么大,难应付的程度远超过她的想象,跟她以前接触过的亡魂都不一样,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并不想玩游戏,但梦嫫强行邀她入局,她不玩也得玩。

     万千璧色飞鸟重新汇成一柄招魂伞,伞面上出现了大片濡湿粘稠的血渍,血顺着伞骨一路流淌,滴答在了地面上,想来是梦嫫身上的。

    他在与她交战时,受了伤,伤势还不轻,在短时间内也跑不远。

     芙颂循着血渍追了许久,血渍最终消失在了西厢房的第三处寝屋,梦嫫极可能藏身于此。

     芙颂左顾右盼了一番,四遭无人,没有埋伏,正欲潜入调查,哪承想,寝屋的门这时由内朝外打开,一道熟稔的人影出现在芙颂的眼前。

     她眼前晃过一阵嘹亮的雪片刀光,裹挟着沉重的杀气径直涌了过来,她信手抽出招魂伞,以伞为盾,堪堪抵挡住这一招! “怎的夜夜有阿魔阿鬼上门找不痛快,若有冤要诉,自请去刑部敲鼓,莫挨老子,老子还有一万三千多份案宗还没看完——” 寒刃被雨水濯洗得发亮剔透,明晰地倒映着她清秀婉约的眉眼,执刃的男人瞅到这一番光景,很快拢刃收势。

     那人看了芙颂一眼,微微讶然,原本冷戾的嗓音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怎么是你,羲和姑娘?” 卫摧那一双狐狸眼渗入一丝月泽,带着弑意与不耐的俊朗面容,也跟着蘸染了一抹晕色:“身上有没有大碍?” 芙颂也稍稍怔住,心道:“这狱神是学过脸谱戏吗,是如何做到无缝换脸的?” 她快速将招魂伞收回背后,摇摇头聊表无碍,淡然道:“卫公子,巧遇。

    ” 这句巧遇,芙颂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巧什么遇,都子夜了,谁家未出阁的姑娘会来敲陌生郎君的门啊! 她不方便直言自己是来擒捉梦嫫的,只好指着地面上的血渍借题发挥:“夜半难眠,出来散心,发现卫公子的房门出现了血渍,疑心有人潜入,正想叩门想询。

    今刻看到卫公子了无恙碍的,那我就放心了。

    ” 卫摧偏开视线,用手指不自在地挠了挠面颊:“让羲和姑娘挂心了。

    我天生是百鬼不侵的体质,任何妖魔鬼怪见了我,都要绕道走,说起来,这两夜的确不太平,我护送羲和姑娘回厢房吧。

    ” 卫摧彬彬有礼做个请姿。

     芙颂惦念着藏在卫摧屋中的梦嫫,就这样打道回府可不是她的风格,脑海里飘过羲和教授的御男术,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活学活用道:“我不习惯一个人夜里待着,多个人多了份热闹,今夜能待在卫公子处吗?” ——进了屋,指不定就能发现梦嫫的行踪。

     哪知,卫摧听此话,耳根都熟红了,道:“这进展也太快了……羲和姑娘,果真与寻常的女子不一样。

    ” 芙颂一看他就是想多了,但也无暇纠正,笑道:“卫公子方便吗?” “方、方便的!”卫摧侧过身,像一头温驯的大尾巴狐狸,乖乖让出一条道,“厢房里到处都是案宗,怕是有些凌乱,让羲和姑娘见笑了。

    ” 芙颂步入屋中,屋中果真是……有些凌乱。

     榻子、茶几、地上,都堆满了厚厚的案宗,案宗数量无可估算,涵盖了凡间大大小小的案子,足见狱神确乎非常忙碌。

     卫摧一边把案宗收起来,一边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杌凳让她坐,并沏了一盏茶递给她。

     芙颂言谢接过了茶盏,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白衣谪仙,他有严重的洁癖,不论是在不二斋,还是在馆舍、厢房,他都会将屋中一切物事安排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他连身体都是香香的。

     不对,她想到哪里去了。

     找到梦嫫才是正经事儿! 她借参观之机,不着痕迹地查了床底、屏风内外、梁上等处,甚至连厕室都寻过了,都没有发现梦嫫的踪迹。

     她暗中遣了几些招魂鸟散落在屋宇各处,仔细感知梦嫫的气息,也感知不到任何。

     难道说,厢房门口的血渍是障眼法,梦嫫根本不在卫摧的屋内? 若是梦嫫故意用卫摧来拖住她,去侵袭其他睡梦者,那可就遭了。

     芙颂喝完了茶,象征性与卫摧客套了几句,就寻思着找借口离开。

     卫摧看着灯下的女郎,秾纤清丽,掩藏在袖中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终于鼓起勇气道:“对了,羲和姑娘,我有一些话想要对你说——” 很不应景地,厢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芙颂暗中立刻握住了招魂伞,会不会是梦嫫? 卫摧发现她有些警惕,安抚道:“莫怕,若真是鬼怪生事,我就空手撕了它。

    ” 芙颂没法子相信梦嫫被撕成两半的样子,她感知了一下屋外的来客的气息,并不是梦嫫。

     没来由松了一口气,温声笑道:“也许不是什么鬼怪,是有人来找卫公子也不一定。

     芙颂先躲在屏风后,寻思着要不要趁卫摧去开门就溜之大吉。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启门声,卫摧开了门,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怎么是你?” 芙颂透过屏风的罅隙,也看到了这位来客,吓得冷汗潸潸。

     白衣谪仙为何来寻卫摧? 谢烬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肩膊处不存在的尘埃,淡笑:“今夜良辰,思及与卫兄还有半盘棋未下完,乘兴来谒,卫兄方便否?” 毕方抱着棋盘静候旁侧。

     卫摧想着佳人在内,想着自己还未道出的话,不由觉得对方有些碍眼了,遂道:“怕是不太方便,屋内凌乱……” “方便?那就好。

    ” 谢烬错开卫摧,负手在背,自然而然地步入屋中,毕方也亦步亦趋入内。

     卫摧:“……?” 他急急追回:“谢兄不要进去!” 羲和还在里面! —— 谢烬甫一入了厢房,便瞥到了屏风一角的霓裳纤影。

     她又缩起脑袋装鹌鹑了,当他没有发现她在藏么? 谢烬不着痕迹地拢回视线,吩咐毕方摆好棋盘、复原了白昼对弈时的棋局。

     他顺势坐在芙颂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