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罗网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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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刚出狱的段雪回到沈阳的家中,努力重新融入社会。

     弟弟段清陪她去街道办完了一应手续,帮她添置各种生活必需品,还给她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可以打电话,可以拍照,可以跟住在养老院的哥哥视频聊天,段雪暗暗盼望着,哪天也能跟女儿段玉视频聊天。

    但女儿没有主动联系她,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女儿联系上。

     段清的女儿佳佳倒是见过了,在手机里,佳佳漂亮又活泼,隔着屏幕喊她姑姑,喊得她心里甜滋滋的。

    段雪怎么也搞不懂佳佳说的直播带货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对着手机叽里呱啦一阵,换几身行头,几百件上千件衣服就卖出去了,这是咋整的呢? 李海洋带着媳妇来探望母亲,段雪先是惊喜,继而又难免失落。

    儿子曾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如今他有家有室,看上去却如此委顿,完全是个没出息的中年男人样。

    更让她失望的是,说起已经过世的奶奶和父亲,儿子的语气中对她不无责备。

    她这才想起,儿子长期跟一个老人和一个残疾人生活在一起,的确很难出人头地。

    好在他娶上了媳妇,跟着胡二和胡三兄弟跑长途货运,挣钱养家不成问题。

     李海洋打算继续跑长途,想自己买一辆大货车,车款目前还差着十万。

    段雪明白他的意思,她想帮儿子,就跟他说:“我手头总共只有两万,要不你先拿去,我再想想办法。

    ” 思量再三,段雪决定去海川找赫鹏飞。

    她万万没想到,别说借钱,她连赫鹏飞的面都没能见上。

     那天,在鹏飞集团门岗处,她被一身制服的保安拦下。

    “找董事长什么事,有没有预约?” 她一时回答不上,好言好语央求:“有点儿急事,能不能给通报一声?” 保安上下打量她:“你谁呀,董事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段雪急了:“你给董事长打个电话,就说段雪来找他。

    ” 保安轻蔑一笑:“我看你还是省省吧,咱家老板娘关照过,但凡有女人来找董事长,一律先报告给她,要不我给你报告一下?” 这哪儿跟哪儿呀!段雪气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这才领教了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回到家里,她打电话给哥哥段辉。

    段辉说:“早说了你肯定白跑一趟你就是不信,你还是先看看本地新闻吧。

    ” 不久,她果然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

    那是鹏飞集团一个项目奠基仪式的现场,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才认出那个梳着背头、西装领子上插着花的人就是她要找的赫鹏飞。

    赫鹏飞站在鲜花点缀的发言席上,激情四射地念了一通稿子,念完自己先鼓掌,然后满脸堆笑地下台邀请副市长讲话,他自己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站着。

    新闻的最后,姓赫的和副市长被一群人簇拥着,挥锹给一块竖在黄沙堆中的石碑培土。

     提起赫鹏飞,段辉显得心事重重:“别说你了,现在连我都见不上他。

    外面天天有人传他被逮起来了,他就时不时到电视里露个脸。

    赫磊虽说早晚会接班,可人还在国外呢。

    ” “哥,咱们家鑫、段玉都跟着赫磊在巴黎的公司呢,他们不会有事吧?”段雪不由得跟着担忧起来。

    她暗暗盼着哪天段玉能主动给自己打个电话。

     段玉知道妈妈获释了,可她似乎并不急着见妈妈。

    分别多年,妈妈给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未成年时被大舅带去探监时的样子。

    她不知道见到妈妈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很难接受生活中突然冒出个妈妈。

    所谓的妈妈,对她来说既遥远又陌生。

     十五年的监禁生活,对于段雪来说,最残酷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是的,失去,从物理到心理,都失去了。

    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弥补这种损失,何况她现在压根儿就没钱。

    要不是赫鹏飞,她铁定下不了决心去打张云彪,她的确恨他,但真的没想让他死。

    他再坏,他赚的钱不坏。

     段雪从哥哥那里听说,马忠义被枪毙后,赫鹏飞派人帮着马家料理后事,还给了马忠义父母一大笔钱。

    段雪就想,自己差点儿被判了死刑,却没见赫家有什么表示,如今她不找姓赫的,还能找谁要钱去? 段雪看清了一个现实,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没一个真正在意她。

    赫鹏飞利用了她,马忠义背叛了她,江晓晴更是忘恩负义,看到自己被警察抓走,当天就卷了店里的钱跑了,从此再无音讯…·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跟他们不一样。

     那天她从陶然布下的罗网中脱身,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真能跑得掉。

    说不清为什么,看见陶然从台球厅里出来跟她寒暄,她就感到不对劲,他看自己的眼神根本不像以前那个样子,那就是警察盯着逃犯的眼神。

    想象着自己被眼前这个男人抓回槜洲去坐牢,她的腿在颤抖。

    她怎么甘心呢?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干,她要抚养女儿,她得继续挣钱,她还可以挣很多很多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隔着防盗门,陶然喊她的名字,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段雪”两个字从他嘴里喊出来。

    “段雪,你别走,听我说,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能保你一条命!” “你骗谁呢?你又不是法官。

    ”她冷冷地说。

    那一刻,她心里还有点儿看不起他,身为警察,混到这个年纪你混出什么名堂了没有,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家没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

    一想到他还从没见过自已的女儿,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她又不禁可怜起他来,“你就不要难为我了,也不要难为你自己,就当今天你不曾见过我,我们好聚好散。

    一会儿自己打电话找锁匠开门。

    ” 在狱中的十五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听了他的,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自己这条命还在不在?没有答案。

     马忠义被枪毙,孙冠球从死刑减为无期,连守鹏和另外两个枪手也被判了无期。

    说起来,段雪能留下这条命还得感谢江晓晴,临了给自己下了一个种,等于留了一条生路。

     唯一的赢家是赫鹏飞。

    她不是没想过检举揭发,但她没把握扳倒赫氏家族,更何况,这样一来,哥哥的处境一定堪优,还有段玉,她在巴黎,在赫家的公司上班…… 弟弟段清一直有个疑问,有一次他忍不住问段雪:“段玉到底是谁的女儿,赫鹏飞还是马忠义?" 段雪脸都气歪了,抬手甩给弟弟一记耳光:“你是存心想要气死我不成?" 不过,被段清这么一问,她倒是醒过神来了。

    何不趁此机会找到孩子她爸,说不定他能帮上忙呢?女儿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

    只是,她不知道陶然近况如何,他后来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还有,得知亲生父亲的身份,段玉会是什么反应呢? 世事难料。

    当年段雪被查出怀孕和被告知江晓晴携款潜逃是在同一天。

    她在海川看守所懵怔了三天,直到被金枫警方押上开往槜洲的绿皮火车,她才如梦方醒,回味过来警察跟她说的“可真能折腾”、“这下死不了了”是怎么回事。

     槜洲,这个地名好熟悉,那里不是有陶然吗?想起与他初次相遇的情景,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他也该两鬓斑白了,他还是那个陶然吗? 陶然接到段雪的电话,有点儿难以置信,拿着手机看了又看,终于放回到耳朵边。

    他已经到了不太在乎自己,也不太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年龄,一个即将退二线的老警察,没有人在乎他每天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和谁在一起,过着怎样的日子。

    多少年来,他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家庭,只有工作。

     陶然想过去接段雪出狱,开上车,带上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可他吃不准这样做合不合适,也吃不准段雪想不想见自己。

    听说段雪要来,他赶紧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还添置了一台滚筒洗衣机,冰箱也塞满了。

    在火车站接上段雪,她却坚持要去住宾馆,理由是她一身晦气,不能带到陶然家。

    陶然拗不过她,只得把她拉到护城河边一家幽静的宾馆,叫静思园。

     一路上,陶然思绪万千。

    十五年,这个生于北方大地长在白山黑水间的女人从未离开过江南,确切地说,从未走出过女子监狱的院墙。

    悠长的铁窗岁月无情地碾压过她的盛年,消损了如花似玉的皮囊,褪去了与生俱来的狂妄,到了年过半百的时候,她终于能跟自己的命运达成和解了。

    她能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

    而他还爱着她,这也像是个神话。

    他不敢想象,如果世界上没有这个女人,他这些年能活成什么样子。

    仅仅是看到她,陶然就已经满足了,他从未奢望过更多。

    眼前的她,青丝中有了缕缕白发,身材也不复当年的窈窕,近看的话,脸上还有褐斑和皱纹,然而那双美丽的眸子依然如故。

     段雪说有重要的事跟他商量。

    陶然心里怦怦直跳,寻思段雪不会是要跟他商量结婚的事吧,他还没来得及准备戒指呢。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很重要的事。

    ”在宾馆的房间里安顿好,段雪说。

     “你说,我听着。

    ”陶然拿了电水壶灌水,插上电源,准备泡两杯碧螺春。

     段雪曾无数次想象过陶然听说这个消息的反应。

    她告诉自己,无论陶然反应如何,她都能接受,因为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那年春天,段雪从槜洲回到沈阳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知道,这是南方情人给她的珍贵礼物。

    她并不懂得古玩玉器,但看样子,送给自己的挂件是陶然时刻带在身上的心爱之物,可见自己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

    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真心希望是个男孩儿,这多少可以弥补儿子被李家霸占的缺憾。

    怀胎十月,她一直幻想着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能融合他俩的南北特质,既聪明过人又生命力旺盛。

    万万没想到,这个意外而至的小生命在初冬来临时长成了一块冰清玉洁的美玉。

     他送给她一块玉,却不知道她偷了他一块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你得原谅我。

    ”她紧张不安。

     陶然宽厚地笑着:“说说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原谅你的。

    ”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看着陶然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有一个女儿,生于1996年10月,今年二十二岁。

    ” 她看着他,连睫毛都没眨一下,一双眸子摄像机一样把听者的表情,从茫然到震惊,从困惑到顿悟,一一收录进去。

     陶然原地站着,用手扶了扶背靠着的厨房操作台,过了大约十秒钟,仿佛窒息过后重新恢复呼吸,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后双手掩面蹲到地上,像个受了欺负的男孩儿一样,身体缩成一团,肩胛微微颤动。

     命运的捉弄又一次令他猝不及防。

     女儿!之前的大半生,陶然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宿命,他把本来应该有的命运轻率地改写掉了,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他都只能承受。

    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他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归宿,他丧失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资格,他不配拥有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

    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在说服自己,承受这个结果,这很公平,不要埋怨谁,不要怪罪谁,要怪罪的人唯有他自己。

     三十二岁那年,他受到了命运的眷顾。

    命运已经对他太好了,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在最不可能的时候,让他遇到了一个如此特别的女人--段雪,她令他纠结、痛苦、迷失,又令他心痛、心碎、心死。

    这么多年,尽管和她聚少离多,尽管对她所知甚少,尽管她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罪人,他也从没后悔,从没懊恼,从没怀疑。

     确信他没事,段雪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急切地在手机上翻找,然后蹲下身子把手机递给他看:“这就是她,段玉。

    ” 陈晶晶读着小林手机上保留的文档,心里五味杂陈。

     尘封多年的往事,无法解释的疑问,如同一件理不出头绪的旧毛衣,被肖琳的日记挑开了一个线头,稍一拉扯,就一行接一行地拆散下来,呈现给陈晶晶一个陌生的故事。

     马忠义曾在羁押期间脱逃,陶然不想惊动当地公安,冒险只身追击,于凌晨再次把马忠义捉拿归案。

    然而马忠义依然拒不交代,即便两个枪手归案,他也坚称枪案是自己一手炮制。

    直到被押回金枫再审,马忠义才突然改口,承认枪杀张云彪系段雪指使。

    在这之前,他绝口不提段雪两个字,即便明知警方的通缉令上有这个名字。

     在铁山的那个凌晨到底发生了什么?马忠义为什么不再替段雪背锅? 陈晶晶把肖琳那天的日记反复看了两遍,她甚至怀疑这到底是肖琳的文学创作还是日记实录。

    如果是文学创作,里面涉及的人物何必用拼音字母代替?如果这是日记,怎么会有小说一般的曲折情节和戏剧效果,难道是肖琳酒后的谵妄?还有,如果这些文字全部都是手写体,她或许可以多一点儿确定,多一点儿推测依据,偏偏小林已经把妈妈的日记内容转换成了电子文档,让她产生了类似阅读电子书的观感。

     面对空无一人的讯问室,陶然和钱震雷目瞪口呆。

     马忠义是举起椅子砸碎灯管,拧下灯管一头的铝片撬开镣铐,然后垫着椅子扒上窗沿,用力推开生锈松动的铁窗栅,钻出窗洞逃跑的。

     陶然真是气坏了。

    情急之下,他吩咐钱震雷赶紧去找人手增援,他自己干脆钻窗洞追了出去。

    他庆幸此刻身上带着枪呢。

     讯问室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的边缘处有一片刚刚开建的工地,脚手架、砖块、钢筋随处都是。

    天快亮了,野外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陶然判断马忠义很可能躲进了建筑工地里。

     他的判断没错。

    马忠义在跳窗时崴了脚,一瘸一拐跑进工地后,从脚手架上拆下一根两米长的铁管,既当拐杖又可防身。

    上了三楼,他才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