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中诡事·相聚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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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年十月十七日,子时已过,京城的喧嚣尽数归于死寂。

    青石板路渗出凛冽寒意,月光惨白如霜,笼罩街巷,覆上一层冷硬银辉。

    更夫的梆子声自远处传来,“梆——梆——梆——”空洞回响,声声似在丈量这无边沉寂的深度。

    风息止,檐角风铃亦噤声,空气沉沉压迫胸臆,粘稠如凝结的墨。

     更夫老孙头敲击梆子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之际,犹自回味日间于百花楼门首惊鸿一瞥的花魁倩影。

    那杨柳纤腰,那含情眉眼,确乎摄人心魄,令他这鳏居之人胸中燥热难安,步履亦显虚浮。

     “梆——梆梆——” 清脆梆声在幽巷中振荡,霜月将青石路面映照得一片凄清。

    他正思忖花魁水袖轻扬之姿,暗自盘算下月支取工钱后,可否亦往一睹芳容…… 突然! 一阵极细微、极尖利的嘶鸣声,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钻入他的耳朵,如同无数冰冷的蛇在石隙间游走摩擦。

    老孙头猛地打了个冷战,颈后汗毛瞬间倒竖。

    他骤然止步,梆子声戛然而止,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一股极其浓烈、难以名状的腥臊气味猛然涌入鼻腔,那绝非寻常猫犬鼠类之气息,夹杂着陈腐泥土与铁锈混合的怪异气息。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循着声源与气味的方向望去——就在前方数步之遥,一户人家紧闭的漆黑大门前,月光投下的阴影之中。

     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伫立。

     那身影穿着一袭极其眼熟的、薄如蝉翼的桃红纱裙,裙裾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

    乌黑长发如瀑般披散,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花……花魁娘子?老孙头喉头滚动,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心口却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白日里惊鸿一瞥的倩影,怎会夤夜孤身出现在这僻静深巷?巨大的荒谬感与一丝隐秘的狂喜攫住了他的心神,他下意识向前挪了半步,试图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此刻,那身影仿佛察觉了他的靠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月光清晰地映照着那张面庞。

     确系花魁之容!柳眉杏眼,琼鼻樱唇,白日里颠倒众生的容颜此刻却凝固如面具,毫无生气。

    更令老孙脊背生寒的是,那双本应流转秋波的杏眼之中,瞳孔竟收缩为两道细长冰冷的竖线,于月华下泛着幽邃的非人绿芒,宛若……暗夜中蛰伏的兽瞳! 那的嘴角陡然向上撕裂,直抵耳际,绽出两排细密惨白、尖利如锥的齿列,喉间挤压出嗬……嗬嗬……的嘶哑喘息,似破败风箱鼓动。

    浓烈的腥风扑面而至。

     啊——!!! 老孙神魂俱震,白日里那点旖旎遐思顷刻被滔天恐惧碾作齑粉。

    他迸发出此生最凄厉的哀嚎,手中梆子与灯笼、地相继脱坠。

    灯笼翻滚于地,烛火瞬熄,残存的微光映照出那的身影在黑暗中骤然拉长、扭曲——仿佛有某种庞然毛茸的巨物在其身后猝然贲张! 他双膝瘫软,热流沿裤管蜿蜒而下,整个人如烂泥般委顿于地,周身战栗如筛,齿列战栗相击,竟连撑身的余力也丧失殆尽,唯剩喉间断续的抽气声。

    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那非人之影悄然没入更深的黑暗,消弭无踪。

     天方破晓,巷口的更梆弃置在地,沾满晨露,旁边一片不明污迹早已干涸发暗,散发出隐约腥气,成为无声的证物。

    最先发现的老张头惊骇欲绝,踉跄奔走,叩响邻舍门扉。

     “天可怜见!快……快去看!老孙头……老孙头他……”老张头倚门框而立,喘息不止,面色惨白如新刷之壁,“那更梆……连同灯笼……皆弃置巷口!人……已被抬回,至今僵卧不动,双目圆睁,口中仅余‘嗬嗬’之声,想必魂魄已失其半!” 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遍传街坊邻里。

     “当真?老孙头?那素来胆怯的老孙头?”油条摊的刘婶一边炸制油条,一边压低声音,目光却不禁瞟向老孙头家紧闭的门板,“他昨日还向我夸耀,称见一女子容貌若天仙,衣着如画中走出……莫非……莫非撞见了那‘画皮’?”提及最后二字,她浑身一凛,手中长筷险些落入油锅。

     茶摊边上,几个闲汉聚在一起,七嘴八舌。

     “听他隔壁老王说,老孙头回来时那裤子……啧啧,都湿透了,一股子臊味儿!这得多大阵仗?” “嘿,我早说那地方邪性!前些年不就闹过黄皮子?那玩意儿最会迷人眼!” “什么黄皮子!”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捻着胡须,神色凝重,“你们没闻见?老张头说那巷口一股子腥风!灯笼都灭了,那影子……拉得老长,还带毛!我看哪,怕不是修成精的野狸子,或是……狐仙娘娘座下哪个不省心的东西出来作妖了!” 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凑在墙根下,声音又细又颤。

     “哎哟,吓死个人!听说那‘花魁’……那嘴咧得……能咧到耳朵根子!两排牙,跟锥子似的!我的娘啊,这哪是鬼,分明是吃人的妖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可不是嘛!听说那嗓子眼儿里‘嗬嗬’的,跟破风箱似的……这动静,听着就瘆得慌!你说,它会不会……会不会还在这附近藏着?” “快别说了!我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回家把门闩好!晚上谁还敢出门打更?这京城里,怕是要不太平了……”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随着日头升高,迅速在坊间蔓延。

    老孙头凄厉的惨叫、脱手的梆子、熄灭的灯笼、那非人身影拉长扭曲的瞬间,以及弥漫的腥风……在众人口耳相传的渲染下,愈发具象且狰狞。

    人人心中皆蒙上厚重阴影,仿佛暗处的怪物随时会自任何角落扑出,显露惨白尖牙与咧至耳根的笑意。

     京城悄然发生着不易觉察的变化,街巷间弥漫着一股隐微的灵异气息。

    时值深秋,树叶犹带翠色,顽强附着枝头;入夜后,星空亦显格外明澈。

    民众渐次察觉微妙异状:家中豢养之物灵性大增,甚或可通人语;而夤夜偶起的诡谲声响,更令胆怯者惕然生惧。

     “你听说了吗?城东李家的那条老狗,最近居然能算出主人的归家时间,在门口等候。

    ”茶馆里,一位老者神秘兮兮地对同桌的友人说道。

     友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真的?这世道真是变了,连狗都这么聪明了。

    ” 此时,另一桌的客人也加入了讨论:“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说,昨晚看到院子里有个白衣飘飘的影子,吓得他一晚上没睡好。

    ” 人们的恐慌如无形巨浪,迅速席卷东城、西城、南城……裹挟着无数惊惶失措的民众,向同一方向奔涌——城西郊外,那座矗立山腰、云雾缭绕的白云观。

    通往道观的盘山石阶,此刻已全然湮没于鼎沸人潮之中。

     香客如蚁,摩肩接踵而上。

    汗液、廉价脂粉、焚烧的檀香,以及隐约的尿臊气味混杂交织,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

    无数沾满泥垢的布鞋、草履乃至赤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迫,疯狂践踏着数百年来被虔诚信众磨砺得光滑温润的青石阶。

    粗粝的石阶边缘,竟在一日之间被万千鞋底磨蚀剥落,裸露出惨白的新碴,如一道刺目新伤。

    石阶两侧,平日仅积薄灰的香炉,此刻密插如猬刺,粗如手臂的线香林立燃烧,浓烟翻腾不散,将道观朱红山门与飞檐斗拱尽数笼罩于呛人灰白之中,连途经的飞鸟亦不得不仓皇回避。

     山门之内,鼎盛的香火气息浓郁如凝脂。

    巨大的青铜香炉几为燃烧的香烛所湮没,炽烈的火焰灼烤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香灰积存甚厚,风拂过,细密的灰烬便打着旋升腾而起,飘落在跪拜者的发髻、肩头,乃至其虔诚合十的手掌之上。

    诵经声、祈祷声、孩童的哭闹声,以及护法道士竭力维持秩序的沙哑呼喝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身处其中者的耳膜与神经。

     孟青云与澄心自白云观前院穿行而过,耳畔不时传来此类议论。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了然,此等景象皆与一月前白云道长归来时所提及的大事相关。

    彼时,道长携回一只黑猫及一只硕大的蚊子,观其形貌,绝非寻常之物。

     “青云,近日异象频生,不知是何缘由?更不知是吉是凶?”澄心忧心忡忡地询问。

     孟青云摇首道:“澄心你自幼于道观成长,所见之奇闻异事远胜于我。

    你尚且不明缘由,我岂能知晓。

    ”孟青云暗忖,虽记忆中存有奈何桥、孟婆汤及仙子仙君之景象,然那不过是前世死后惊鸿一瞥,今生尚未得见。

    “不若,我等前去询问道长。

    亦可顺道探望那猫与蚊子。

    ” 道长曾言,黑猫名为月乌,乃灵兽。

    那蚊子唤作阿渺,亦开启了灵智。

    一只蚊子竟也拥有名号? 孟青云与澄心穿梭于人群之间,聆听信徒低语,收集各类信息。

    二人穿过拥挤的三清殿,绕至后院一处僻静的丹房外,震耳的喧嚣方才被无形屏障阻隔,声浪略有减弱。

     丹房内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窗边小几上置一具精巧黄铜博山炉,炉腹炭火暗红,缕缕青烟自层峦叠嶂的炉盖孔窍中逸出,如丝如絮,萦绕盘旋,试图驱散窗外渗入的浓重香火气息。

     白云道长端坐蒲团之上,身着洗至发白的青色道袍,身形挺拔若崖畔青松。

    其面前摊开一卷古旧《云笈七签》,纸页泛黄,墨迹沉厚。

    然其目光未驻书页,而是凝望窗外被香火烟雾笼罩的天空,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似有暗流无声涌动。

     “人心如沸,香火如炽,山雨欲来风满楼矣……”一声低沉而徐缓的叹息自身侧传来。

     “道长亦知此事?我等闻香客所言,近日京城怪事频发……”孟青云与澄心将所闻消息逐一禀报道长。

     道长亦凝望窗外鼎盛的香火,手中乌木念珠徐徐捻动,发出规律微响,宛如拨动无形之命运丝弦。

     “灵气如潮汐,涨落自有其天时。

    然此番潮涌,”道长思及深宫仙陨,本源之力反哺大地万物。

    其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一顿,目光转向丹房角落供奉的小小祖师像前,那盏长明灯火正以目力难辨之频急遽跃动,“京城……恐难太平矣。

    ”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犹未落,丹房虚掩的木门砰然洞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猝然闯入二人视线。

    那身影几乎是跌撞而入,周身裹挟着香火熏染的汗味与尘土气息。

    来人正是孟府老管家福伯。

    他发髻散乱,灰白鬓发为汗水濡湿,紧贴于额际,面上血色尽失,双唇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显是一路疾驰上山。

    其怀中如同紧拥世间至宝,又似怀抱炽热烙铁,死死环抱着一物——一盏尺许高的黄铜长明灯。

     “道长……白云道长!”福伯嗓音嘶哑破碎,饱含泣音,“求您救救二少爷!” 孟青云霍然起身,青色衣袍拂过一阵微风:“庆霖?他如何了?” “大少爷,二少爷……二少爷在书院出事了!”福伯涕泗滂沱,踉跄扑至孟青云面前,双手战栗着将怀中长明灯向前递出,仿佛此物是唯一生机,“昨夜……昨夜便昏迷不醒!请城中名医,灌下参汤,施以针砭,全然无效!老爷……老爷忧心如焚,命老仆携府中秘藏之百年老参与那方田黄印石,恳请您务必请动白云观高人下山救命!” 其声调因极度惊惧与焦灼而扭曲。

    孟青云的目光却越过福伯惨白的面容,瞬息间牢牢锁定了那盏长明灯。

     灯为寻常黄铜所铸,莲花底座,细长灯柱,并无特异之处。

    然则灯焰之状,诡异非常,令人观之心悸。

     豆焰本应澄黄温暖,此刻却显青白异色。

    那青白焰光并非静燃,而是在剧烈跃动、扭曲、膨胀!焰心随扭曲荡漾如水波,清晰映照出一间书院厢房的内景—— 青砖地面,陋桌陈凳,书册与砚台散置案头。

    景象中央窄床上,身着书院生员服的少年双目紧闭,面若金纸,正是孟青云庶弟孟庆霖! 床畔背光处,一道模糊身影僵立。

    虽着相同生员服,其身形却凝滞如石,透出森然死气。

    身影微躬,似在端详榻上昏迷之人。

     正当孟青云与澄心道长辨清灯影之际,那青衫背影骤然动作。

     他极其僵硬地缓缓抬起右手。

    指间紧握的毛笔饱蘸浓墨,墨汁漆般乌黑,似将垂坠。

    苍白如骨的手掌稳持笔杆,锐利笔尖正对孟庆霖毫无知觉的太阳穴—— 旋即以令人窒息的缓慢速度,挟着诡谲仪式感,将坚硬笔杆朝少年耳孔一寸、一寸刺入! 与此同时,冰冷干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