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铜驼荆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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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奏章或举动提及铜驼或边备之事。

    而宫阙广场下的铜驼,依旧在春日暖阳和渐起的夏风中,与那些顽强的荆棘蒿草为伴,无人理会。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现实的寒风中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反倒是四五日后的一个傍晚,廨房同僚都已散去,陈望正准备回家,孙伯悄悄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对陈望道:“陈郎,你月前…是否在洛水祓禊之宴席外,与一位自幽州来的军汉,有所交谈?” 陈望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尽力保持平静,点头道:“确有一面之缘,彼时在洛水边偶遇,交谈不过数语。

    长者…何出此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孙伯花白的眉毛紧蹙,叹道:“祸从口出,慎之,慎之啊!老夫也是方才听一位在兵部任职的老友提及,那军汉名唤周横,性情乖戾偏激,在军中便常有怨谤上司、非议时政之言。

    你与他有所交往,恐已惹得某些人不喜。

    近日…兵部已寻了个‘核查边镇军械损耗’的由头,将他调往西北凉州敦煌郡一处苦寒边陲的烽燧去了…名为平调,实是明升暗降,此生…恐难再返中原了。

    ” 陈望如遭雷击,僵立当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瞬间冰冷。

    周横!那个在洛水边,仅凭一面之缘,便一针见血道破时局真相的耿直边将!他那辛辣而饱含忧愤的话语,犹在耳边,竟已成绝响!而他,竟因与自己的那一次短暂交谈,便遭此厄运,被远窜绝域,葬送前程!这帝都,不仅麻木,而且如此黑暗,如此容不得半点逆耳之言、清醒之声! 孙伯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身形微晃,连忙扶住他,宽慰道:“陈郎亦不必过于忧惧,你毕竟是读书人,又有官身,且在秘书监此等清要之地…只是,日后还需谨言慎行,如临如履,莫要再与那等粗鄙军汉往来,免惹是非,徒招祸端啊…”老者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善意,但听在陈望耳中,却字字如锤,砸碎了他对这座皇城最后的一丝幻想。

     孙伯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蹒跚着离去。

    空荡的廨房内,只剩下陈望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布满卷宗的墙壁上,显得无比孤独。

    四周高大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竹简,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巨大的、沉默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要将他吞噬。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张由权力、冷漠和恐惧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是何等严密而可怕。

    他那只为尽一份心而写下的信,显得何等天真、何等可笑! 他不知在廨房中呆立了多久,直到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廨房内一片昏暗。

    他才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踉跄着走出宫门,向永康里的家中走去。

     洛阳城的夜市已经开始,灯火初上,人流如织,叫卖声、笑语声不绝于耳。

    但这片繁华喧嚣,此刻在陈望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他穿行其间,只觉得浑身发冷,周围的热闹反而更衬出他内心的死寂。

     终于回到那间位于永康里小巷深处的租住小屋。

    木鞮早已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粟米粥,一碟盐渍的菜菹。

    孩子很懂事,这些时日已将这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见陈望面色灰败、神情恍惚地回来,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盛好粥,摆好筷子,用那双清澈又带着些许怯意的眼睛望着他。

     陈望看着木鞮,看着桌上简陋却温热的饭食,心中百感交集。

    这孩子,这个乱世的孤儿,此刻竟成了这冰冷帝都中,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的存在。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摸了摸木鞮的头,坐下端起了粥碗。

    粥是温的,但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这一夜,陈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周横那黝黑的面容、沙哑的声音、以及那愤世嫉俗却又洞察世事的眼神,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那夜分别时,周横说“待文书到手便回边镇,那里虽苦却真实。

    ”如今,他确实回了边镇,却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去了一个更加苦寒、更加遥远的“真实”之地。

    而自己,却还困守在这虚假的、令人窒息的繁华囚笼之中,前途茫茫,又能做些什么?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上篇约9000字,通过秘书监见闻、铜驼荆棘的象征、上书无果、周横被贬等一系列事件,层层递进地描绘了朝廷的麻木不仁、言路堵塞与政治黑暗,使陈望的忧惧、愤懑和无力感达到一个高峰,为下篇更强烈的冲击做铺垫。

    ) 第二章铜驼荆棘(下) 接下来的日子,陈望过得浑浑噩噩。

    他依旧每日按时去秘书监点卯,将自己埋首于故纸堆中,试图用繁琐的校勘工作麻痹自己。

    但常常是对着一卷竹简良久,目光空洞,脑海中却是一片纷乱,一字未读。

    同僚们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常,或者察觉了也漠不关心,依旧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最近某位名士的放达言行、某家府上新排的乐舞、以及江东新送来的一批“鲛绡”如何轻薄珍贵。

    偶尔有人提起并州战事,也很快被这些更“风雅”、更“有趣”的话题冲散。

    帝都的生活,表面看来,依旧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但陈望知道,这潭死水的深处,早已是腐臭不堪。

     这日散至较早,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廨房内更觉气闷。

    陈望心绪烦闷至极,不愿即刻回到那间同样逼仄的小屋,面对木鞮那懂事却更让他心酸的目光,便信步在洛阳城南的街市间漫行。

    这一带毗邻南市和多个里坊,比城北的官署区杂乱喧嚣许多,三教九流汇聚,各色人等摩肩接踵。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路面的吱呀声、以及牲畜的嘶鸣声,混合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粪便、食物腐败的酸馊气、廉价脂粉和香料、以及行人汗渍的复杂气味,形成一种浓烈而粗粝的市井气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最热闹的南市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开阔的斜街。

    行至一处十字路口,忽见前方人头攒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阵阵粗暴的喝骂声、皮鞭抽打的脆响、以及凄厉的哭喊声从人群中心传出,压过了市井的喧嚣。

     陈望本不欲多事,他深知在这帝都,好奇心往往意味着麻烦。

    但就在他准备绕道而行时,人群缝隙中,他瞥见了熟悉的皂隶服色,以及几个被粗糙绳索捆绑着、衣衫褴褛、肤色毛发与汉人迥异的身影。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踮起脚尖,向人群中心望去。

    只见场地中央,几名膀大腰圆、面色凶狠的市掾属吏,正手持皮鞭、木棍,凶神恶煞地驱赶、推搡着十余名被绳索串联捆绑着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面黄肌瘦、惊恐万状的孩子。

    他们大多高鼻深目,头发卷曲,皮肤因日晒而粗糙黝黑,显然并非中土人士。

    他们个个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麻木和绝望,在吏员的呵斥鞭打下,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个像是头目的吏员,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破旧木箱上,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唾沫横飞地向着围观的人群高声叫嚷,声音嘶哑却极具煽动姓: “都来看!都来瞧!看清楚喽!这些可都是自并州、幽州那边逃难过来的杂胡!有匈奴、有羯奴,还有那几个婆娘,是鲜卑货!朝廷仁德,怀柔远人,许他们入城乞食,给条活路!可这帮狼崽子,天生反骨,不服王化,不懂感恩!偷鸡摸狗,抢掠坊市,滋扰生事!按大晋律法,本应收押入监,严惩不贷!今有咱们洛阳令贾公,明镜高悬,慈悲为怀,特准将此辈贱奴发卖,以儆效尤!有缺奴仆苦力的,有要填房暖床的,速来竞价!便宜卖了!壮奴八千钱!妇孺折半!机不可失啊!” 陈望的心直往下沉,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涌上心头。

    他认得这种场景,这是官办的“人市”。

    这些胡人,看其形容憔悴、拖家带口的样子,多半是边境战乱的难民,为了活命逃难至此。

    或许其中确有人因生活所迫,有些许偷摸行为,但更多的,恐怕只是无力缴纳各种苛捐杂税,或是被胥吏寻衅构陷,便被冠以“扰乱治安”的恶名,公然发卖为奴,如同牲畜一般。

     周围看客的反应,更让他心寒。

    有面无表情、漠然旁观的;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的;更有甚者,一些看似富商或大户人家管家模样的人,竟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像挑选牲口一样,用力捏捏那些壮奴胳膊上的肌肉,检查他们的牙口,甚至粗暴地掀开妇人的头发看看面容,引来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屈辱的哭泣。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捆绑的鲜卑老妇,或许是因为目睹孩子受惊哭喊,情绪激动,挣扎着想要去安抚,被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吏员认为是不服管束,骂骂咧咧地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老妇破烂的衣衫应声裂开一道口子,枯瘦的背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

    她惨叫一声,踉跄着跌倒在地。

     “阿婆!阿婆!不要打阿婆!”老妇身旁那个约莫只有六七岁的鲜卑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不顾一切地扑到老妇身上,用生硬而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撕心裂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