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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在判断和决策上出现一些错误。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一阵清风透过窗户吹进屋里,奇台帝国的太师紧一紧身上的裘衣。

    最近一段时间,杭太师身上总是发冷。

     前阵子,杭德金试着往好处想,想想岁数大了有哪些好处。

    也许他可以写一篇——或是口授一篇文章,来论述这个道理。

    他想到的最大的好处,是自己不必任由这副皮囊本身欲望的摆布。

     他又把第二封信读了一遍,心想,如今已经没有人会送来美色,好让他改变初衷了。

     于是,他安排轿夫,送自己去见官家。

     官家信步走在自己的园林里。

     只要天气合适,这样散步总是让他感到十分惬意。

    而如今已经入秋,重阳将至,上午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官家知道,朝中有些人巴不得他永远不要迈出宫门。

    这些人懂得什么?若不亲自在园中走动,又该如何欣赏和修整园林的小径和景致呢? 不过,把这里称作“园林”,实在要超乎一般人的理解了。

    这片园林虽有围墙,面积却十分广大,而且设计修建得十分精妙,不走到墙根底下,根本没法知道哪里是个头。

     即便是在外围,茂盛的树林也能将汉金城墙阻隔在视线之外。

    几道园门,有的通往市镇,有的对着西边的宫禁,门口都有殿前班直守卫。

    而身在“艮岳”之中,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这里是官家亲手创造的天地。

    这里的山川湖泊都由官家精心设计,又在堪舆道士的指点下重新修建——就算耗费甚巨也在所不惜。

    山上专门开了盘山路,还有瀑布可以随圣意开启。

    林中还设有凉亭阁子,既可躲避暑气,又可让春秋两季的阳光照射进来。

    每座凉亭阁子里都备有文房四宝,这样官家只要兴之所至,就能随时提笔书画。

     如今“艮岳”里又有了一样新的奇观——一块巨石。

    这块巨石十分庞大,并且足足有十五名士兵那么高,上面的疤痕与坑洞堪称鬼斧神工,造型正符合五岳胜山中的一岳。

    官家只知道它是从某个湖底打捞出来的,却不晓得如何办到。

    一个被派遣到大湖附近做县丞的年轻官员听说了这块石头,便向负责“花石纲”采办的官员呈报此事,他自己也因此官运亨通了。

     这块巨石从湖底打捞上来,先经陆路运至大江,又顺流而下进入大运河,最后走大运河运至汉金,总共耗时有一年左右。

    官家心想,运送这么大的东西进京,需要的花销和劳力一定十分庞大。

    不过官家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官家在意的是,这块巨石一旦运来,要把它安放在哪里最为合适。

    官家知道,光是在“艮岳”园内,在把它运送到合适位置的过程中就有好几个民夫死掉了。

    起初官家想把它搬到一座人造假山的山顶上,在那里出现可以产生最强烈的效果。

    不过随后官家听从秘道的堪舆师的建议,把这块湖石从山顶上搬了下来。

     也许从一开始就该参考他们的意见,不过,这座花园里的每一项决定都不简单。

    毕竟,官家是要把“艮岳”营造成另一个奇台,秉承天意,为自己的国度提供一个精神上的中心。

    毕竟,这也是身为皇帝对百姓应负的责任。

     不过如今……如今这湖石已经就位了。

    官家坐在一座凉亭里,这凉亭由象牙搭建而成,上面镶嵌着翡翠。

    他抬着头,满心愉悦地欣赏着这块湖心巨石。

     官家素有宅心仁厚之名,听说有民夫在自己的园中死去,让他伤心不已。

    他知道,其他人其实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圣心仁慈,包容宇内,大臣们情愿不把这些难过的消息告诉他,以免官家徒增伤悲。

    “艮岳”本是官家休养身性的地方,一个暂时的遁世之所,可以让官家放下泽被天下的重担。

     官家的“瘦金”字体四海闻名,他最近发明了一个“圜”字的瘦金体新写法,对这十三笔笔画加以重新安排,用来专指官家自己的这片园林,使之具有通常所不具有的含义。

     有位近臣说,在此处修建园林显示了官家的慧眼独具;像这样用一种新的手法来题字,而非为此另造新字,则体现了皇室的雍容与精致。

     官家心想,少宰寇赈真是懂得察言观色。

    为支持“艮岳”修建而进行的“花石纲”工程,就是寇赈和内侍邬童想出来的。

    邬童最近在西北指挥定西军同祁里人作战。

    此二人忠心耿耿,官家不会忘记。

     这里还有夜莺,每晚都能听见鸟叫。

    不过很可惜,去年冬天有些夜莺死掉了。

    今年冬天要把它们都关进屋里,好让这些鸟儿能熬过寒冬。

    寇少宰向官家保证,更多的夜莺正在送来的路上,这些鸟儿来自更暖和的地方,将用动听的南音为官家的园林增色不少。

     官家心想,寇少宰真是会说话。

     宰相杭德金,官家幼年时的先生,两朝元老,年事越来越高了。

    这又是一件让官家忧心的事情。

    所谓悲秋,就是这样的情绪。

    不过,正如卓夫子所言,死生事大,世间万物概莫能外。

    凡人怎会长生不老呢? 说起来,“长生不老”,也确实值得为之努力。

    官家一直遵循另一项皇室传统,每天都要服用一剂丹药,这丹药是秘道教的炼丹道士专门为他炼制的。

    寇赈经常说,自己有多希望这丹药能起效。

     这些秘道教的道士是寇赈引荐入宫的。

    他们的头领曾经做过几次法事,在烛光中招来先帝的灵魂。

    先帝赞赏官家治国有方,并且认可修建“艮岳”的工程,以及为皇室典礼重新创制的礼乐。

     典礼上用到的乐器也经过改造。

    先帝之魂说,量官家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手指的长度来制作乐器,这个绝妙的想法正符合天人合一的道理。

     先帝的这些话深深地留在官家心里。

    他记得那晚自己差点流下眼泪。

     说真的,官家的才智不在治国上面。

    修改税法、治理村庄、招募士兵、整训军队、选贤任能、收租放贷,这些皆非官家所长。

     不过官家的确对科举考试十分上心,他还曾亲自为考试出过题目。

    官家喜欢身穿黄色袍服,在举行殿试——科举考试的最后一轮——的那几天主持典礼。

     从早年起,早在他登基之前,官家就有很高的书画造诣,并为世人所瞩目。

    官家知道自己的志趣所在,也从不矫饰。

    当初他想坐上龙椅,只是因为龙椅就摆在那儿,并且唾手可得。

    可他的才情却属于另一个国度。

     当然,身为皇帝,他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他育有很多子嗣,并且让他们学习道家与卓门的学问。

    他依照内侍省的安排,每天临幸后宫妃嫔,早上一个,夜里两个。

    官家尽职尽责地忍住高潮,只有在临幸年少的处女时,才会依照秘道教的指导达到高潮。

    道长说,这样,女子阴精才能起到固本培元之效,而不是官家的元阳被女子吸走。

     这同样是官家的职责与担当。

    官家的精力越强,则奇台越强。

    官家有德,则奇台有德。

     官家认真地遵循皇室的每一条规矩。

     太后听政时期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后来官家亲政,又重新采取先帝时期的治国方略。

    官家还在西北讨伐忘恩负义的祁里,因为(据说)这也是先王的遗愿。

    官家也的确时常过问战事进展。

    不过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臣子忠良,只有这样,官家才能够即使身在园中,浩荡皇恩也照样布施海内。

    除了身为皇帝的职分所在之外,官家龙体安康,官家精力旺盛,也会影响整个奇台的和乐安康和精神面貌。

     就在几天前,就在这座亭子里,面对这座新的湖石假山,寇赈发表了这样一番见解。

     这间亭子已然成了官家的最爱。

    官家前阵子在这里画了一幅小品,画的是一片春天景象,上面有一株开花的竹子,一只黄鹂,还有蓝色的群山。

    当初寇少宰对这幅画大加赞赏,官家决定把它赐给少宰。

     官家的墨宝是整个奇台最炙手可热的赏赐。

     当时众位大臣一起欣赏这幅作品,众人都说,杭太师没办法欣赏画中细节,实在是一件憾事。

    寇赈暗示说,太师年老体衰,正如绚烂春色终究要被肃杀秋冬所取代。

    像“艮岳”这样的园林,身在其间总能有些这样的体悟。

     每个人都说,这里堪称人间仙境,让人心醉。

    兴建园林的目的,就是要再造一个缩小的奇台帝国。

    大臣们说,正如官家的龙体安康与德行高尚自有老天护佑,这片囊括了奇台江山社稷的园林,也能够保佑帝国山河完整,社稷长存。

     大臣们言之有理。

     官家对这项浩大工程的热情绝非一时兴起,或是借此无心国事。

    并非如此。

    官家在这里付出的辛劳,他亲自对各类工匠所做的指点,都是官家对奇台百姓担负的一部分重要职责! 秋高气爽,上午的阳光洒在亭子上,官家坐在亭子里,一边欣赏湖石假山,一边想起了这些。

    他正在构思一幅画作,头脑身心都十分安适,就在这时,官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沿着小径传来,刚才还有个园丁在清扫路上的落叶,这会儿已经转出官家的视线之外了。

    官家看看身边的殿前侍卫。

    殿前侍卫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如果官家没有听错,那个园丁正在哭。

     宰相杭德金找到官家了。

    一如所料,官家就在假山前的亭子里。

    然而,眼前这番景象却又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起先他还以为自己又是眼花了,可是等他小心翼翼地从步辇上下来,踩到洒扫干净的小径上,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眼花。

     官家站在亭子边上,既没有写字,又没有作画,也没有欣赏湖石假山。

    他正低着头,打量拜伏在他脚畔的人。

     地上这人正吓得浑身筛糠。

    他身边躺着一把扫帚,显然只是个普通的园丁。

    考虑到这一点,突然见到官家出现在面前,吓成这样倒也可以理解。

    殿前侍卫全都紧挨着那人站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扶着剑柄,像石头人一样面无表情。

     杭德金走近了,发现官家也是一脸铁青。

    这可真是稀奇。

    官家有时会任性,有时会很苛刻,却很少发怒,现在却看起来怒气冲冲。

     事后,杭德金会忍不住想,世间事有时如此凑巧,竟会如此深刻地影响局势的走向,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想,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天意如此;抑或是上天降下的启示,让人明白,身为肉眼凡胎,就算再睿智,也无力操控一切。

     在杭德金看来,应该是后者。

     他给一位故人写了一封信,除了上面这一番话,他还写道,假使他今早没有怀揣着那两封信来求见官家,假使那园丁被召来时,寇少宰恰好在官家身边,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一定是另一番景象了。

     杭德金毕恭毕敬地行过大礼。

    奇台君臣和睦,官家早有谕令,朝中重臣与官家在花园里私下会晤时可免去君臣之礼。

    不过杭德金的本能告诉他,此时此刻关系重大,所以还是一揖到地,连拜三次。

    尽管身体老朽不听使唤,他的心思却仍旧敏捷。

    他还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必须弄明白。

     “尚书来此,”官家说,“朕心甚悦。

    朕正要召卿来这儿。

    卿过来。

    ”官家语气郑重,用的还是过去的官名。

    对于懂得官场规矩的人来说,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体恤圣意乃臣子之福,”杭德金一边说,一边起身上前,“不知何事扰了陛下清宁?” 事情就在眼前,但必须有此一问,好引出官家的回答——也好弄清眼前的状况。

     “这个人,这个……园丁,让朕颇不安宁。

    ”官家说。

     杭德金看见官家的一只手正扶着一根象牙柱子上下摩挲,看得出,官家心里正焦虑不安。

     “陛下却仍旧留他一命,吾皇仁慈,爱惜子民,诚——” “听朕说完。

    ” 官家居然打断了他的话。

    这大出杭太师所料。

    杭德金两手抄着衣袖,低下头。

    一边听官家说话,他一边弄明白了事情原委。

    随后,就像一道阳光穿透漫天乌云,奇台宰相也一下子看到一个闪光的机会。

     官家说,他被此人哭声弄得心烦,就召他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伤心。

    这民夫回答说,他在哭自己的儿子。

    有司说他儿子死了。

    他儿子似乎就在定西军,随着大军一起去了西北,攻打祁里都城。

     官家还说,这园丁刚刚告诉他,在从厄里噶亚撤退的路上,诸将领兵无方,给养不足,奇台军队折损泰半——此事汉金城内尽人皆知。

     杭德金心中想道,这个园丁对官家说了这么多话,真是胆大妄为,早该杀头,可他居然活到现在,实在是大错特错。

    连个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这个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人油然生出一份温暖的同情。

    有时候,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却能给人莫大的帮助。

     官家又说:“这一消息着实让朕费解。

    朕刚刚又向殿前侍卫首领证实过。

    ” 官家语气阴冷,怒气冲冲。

    殿前侍卫全都直视前方,戒备着园丁。

    这些侍卫穿的都一样,杭德金也不知道谁是首领。

    在他那双昏花老眼里,他们的脸都没有分别,这是官家的喜好,以此来体现园中的和谐。

     看来,侍卫首领——天知道是哪一个——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

    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就传到汉金城,如今就连下人都知道了。

     官家却不曾听说。

     杭德金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定西军伐祁惨败确有其事。

    ” 官家身量颀长,亭子和地面之间有三个台阶的高度,他站在亭子里,低着头,冷眼盯着杭德金。

    写字作画用的长椅就在官家身后,再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