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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当差好多年,他仍旧能发现一些新鲜玩意儿:卖刀的、卖花的、卖扇子的、卖鸟笼子的。

    这里有茶室酒楼,勾栏瓦肆,有供人游玩的花园,还有让人偷偷前往的巷弄。

    有人说,在这里光是用米饭就能做出两百三十道菜来。

     赵子骥小时候一直住在村子里,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别人的事情,就算不知道,也能打听出来。

    然后他当了兵,进了一个又一个兵营,再然后成了水泊寨好汉。

    而汉金的生活如此不同,简直让赵子骥为之沉醉。

     在赵子骥的心底,仍旧藏着自己对任待燕的忠诚。

    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好像他这一生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竭尽所能地成为那个人的助手,因为任待燕所扮演的角色似乎……这么说吧,任待燕就像是扮演着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而通过他,赵子骥在世间存在的意义也变得至关重要了。

     任待燕就能让人有这种感觉。

    通常这种感觉并不会先露出来。

    任待燕平常就跟其他人一样,能喝酒,并且不管同谁喝酒,他都不会落下风。

    而且毫无疑问,他也喜欢青楼女子。

     他很好奇任待燕和妓女进了屋会是什么样子。

    他俩从来都没有一起在同一间屋子里狎过妓,尽管有些人喜欢这样做。

    任待燕在这方面不喜欢受人打扰,赵子骥觉得自己也是。

     不过他这位兄弟眼下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和让他这样的原因。

    今晚的夜空也不明朗,汉金城的夜晚被遮掩在灯火和烟雾当中,走在汉金城的街上,连星星都看不清楚。

     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向皇宫,又在宫门口向东转,去了宗亲宅邸。

    两人在最近的宅门报上姓名。

    当然,他们今晚也穿着貉袖。

    司阍态度恭敬,但也小心警惕。

    今天上午有个宗亲的夫人在御花园里差点遇刺,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有所恐惧。

    员外郎林廓一边和女儿等着今晚的贵客,一边在心里想。

    他的贵客。

    丈夫出门在外,珊儿不能自己邀请侍卫来家中,所以林廓发出了这份请柬。

     恐惧的对象会改变,但恐惧本身一直在那儿。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想试着去了解,他的女儿,硕果仅存的孩子,是怎样做到如此无所畏惧的。

    这天性或许来自她母亲,或许是母亲祖上传下来的秉性,但肯定不是从他这儿得来的,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林廓可算不上勇敢。

     除非说像他那样教育女儿本身就可称得上勇敢——林廓可不这样看。

    如今他把这看成一种自私的行为。

    他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与自己一同欣赏这个让他感动、为之神往的世界,并且尽管这硕果仅存的孩子是个女儿,他还是不想因此改变初衷。

     嗯,林廓始终相信:世间男女,都被心中的忧虑所驱驰,并且都想努力让自己安心。

    人们担心未来,并且从过往和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中寻找自己忧虑的佐证。

     村里来的新面孔一定不是好人,因为上回有个路过的把妻子堂兄的家里洗劫一空;祖父去世那天,有人看见一只苍鹭飞向南方,于是在家族里,苍鹭出现就预示着有坏事要发生。

    娶个漂亮妻子也有风险,因为别人家的漂亮媳妇跟着一个当兵的跑了。

    当兵的?所有当兵的,特别是那些当将军的,都让人害怕……因为几百年前发生的陈年往事。

     珊儿让人在堂屋里点上灯。

    炉子里生着火,窗户紧闭,免得秋季的凉风吹进来。

     身在十二王朝,这几年林廓一直在想(尽管从未将之诉诸笔端,他可没有那么大胆),第十二朝对世界的认识,以及第十二朝的秩序,都建筑在很久以前乱世的废墟之上。

     正是那场乱世,让人们形成了重文抑武、朝廷掌兵的思想,并且宁愿让军队因此变得羸弱。

    这是为了控制将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奇台军队兵员甚众,维持军队的花销令人咋舌——却连个称职的将领都找不到。

     为将之道,要能让士兵忠心不二,并且鼓舞士兵取得胜利……这种人也做得出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让帝国在血与火中分崩离析,把百姓置于万劫不复的灾祸之中。

     林廓心想,这就是人们的恐惧所在。

    也许正因如此,如今的奇台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

    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如今正是个太平世道。

    最近的那场战争是朝廷自己的决定,是官家受野心勃勃的朝臣挑逗而使出的昏招。

    但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就唾手可得。

     官家的性子反复无常,平日里沉迷丹青,一门心思建造花园、修习秘道方术,然后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云云。

     林廓估计,今晚朝廷又要权衡利弊,想要结成新的盟约,制订计划,再一次把目标对准了北方。

     这间屋子摆满了女婿收集来的珍玩古董,林廓站在屋子里,和女儿一道,恭候今夜来访的客人。

    他对这场会面感到不安。

    他不知道这次邀请意义何在。

     林廓看向女儿,今天有人意欲行刺珊儿。

    怎么会有人——两次!——想要加害于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珊儿穿着一身蓝色丝绸衣裳,袖口领口用银线绣着飞鸟镶边,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后背挺直,手肘旁边放着一杯酒。

     他想起了珊儿早已过世的母亲。

    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同。

    珊儿个子更高,随她父亲这边。

    她步子更大,是他教出来,总是不合时宜、大步流星地在城里走路,就算出城也走路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记忆仍旧可靠的话,珊儿的眉毛更细,双眼间距也比她母亲稍宽,身子更瘦,手指也要长一些。

     珊儿说话直来直去,这也和她母亲的不一样——这也是他的缘故。

    在这些方面,林廓一向比较纵容,也不会多做管束。

    不过,这都是珊儿的天性,天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他教出来的。

    他确信这一点。

     林廓心想,这两个心爱的女人的共同之处,就是他现在在女儿身上看到的那种安静的笃定。

    当初他的妻子要是在某件事情上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珊儿就是这样。

     这让林廓深感不安。

    身为凡人怎么可能如此笃定?他不知道女儿要干啥,她还不曾跟他讲过,可是今天有人想要害她。

     女儿的地位升得太高,距离龙椅太近,单单是这高度本身,就让林廓深感不安。

    身在这样的高度,很有可能,也确实有人会摔下来。

    还是过得清静点好,更自在。

    林廓就一直生活在这一理念中。

     珊儿说,下午宗亲宅里流传一个消息,说太师打算告老还乡。

     寇赈快要回来了。

     当年就是寇赈下令要把他发配零洲。

     这时,一个侍女笼着双手,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进来,低垂着眼睛,说外面有两个人前来拜访。

     林廓和女儿站在一起,身边有一杯酒,他却碰都没碰,他心想,人就算活得再久,终究也是没法摆脱恐惧啊。

    真的,也许活得太久,正好给了那祸事足够的时间,使之在日薄西山的时候赶上来了。

     他已换了身装扮,没有穿当值的披挂,而是一身貉袖,腰间挂一把剑,又披了件御寒的斗篷。

    还有个同僚和他一起来,这人林珊从未见过。

    这两人冲父亲鞠了个躬,又向自己行了一礼。

     今天保护自己的这个人叫任待燕,明早陛见时会得到官家的嘉赏。

    这人心思敏捷,手脚利落,今天上午不仅救了官家心爱之人的性命,还保住了“艮岳”的清净免受惊扰。

     此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林珊觉得这件事情颇可玩味,不过这会儿她还要多了解一些情况,好消除深藏在心里的恐惧。

     父亲寒暄的时候,林珊自己在一旁默默观察。

    任待燕身高过人,脚步轻盈,还十分年轻。

    说不上英俊,但眼神机警又热切,十分惹人注目。

    他扫了林珊一眼,又看向林廓。

     “二位英雄,快快请进。

    ”林廓说。

    林珊心知父亲此刻的焦虑,却帮不了他。

    “二位可愿意赏光,坐下来喝上一杯?” “小人今晚当值,”任待燕说话时语调谦和,很有教养。

    上午他指挥其他士兵,那时的声音可不小,语调也跟现在完全不同。

    “汉金城的禁军今晚都要当值。

    ” “可是妾身的缘故?”林珊问。

    她故意放轻了声音,像是因为受惊,不敢大声说话。

     “回夫人话,还有别的事情。

    ” 和他同来的人,身形健硕,肩膀宽阔,一直站在任待燕身后一步之遥。

    林珊心想,这人看起来很不自在——已经入夜了,这时却受邀来到宗室家宅里。

    这样大的场面,没准儿他连杯子都不会拿了。

    林珊并没有多看他,只是稳稳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别的事情,那是什么?”林珊问,她不想假装害怕了。

    这样装也没用,何况自己也不擅长伪装。

     这两人很快就会明白,今晚发出邀请的并非林廓,而是林珊本人。

    这些做法都不合礼数,他们不妨现在就领教一下。

     任待燕说:“小人不知。

    ” “真的?”林珊一挑眉毛,问,“是因为太师宣布要致仕?” 她紧盯着任待燕,看他能不能发现——和理解——自己语调的变化,并且转而注意到自己。

    这些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林珊心想,这人明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起来却如此镇定。

    她注意到,任待燕的双手十分放松,看不出丝毫坐立不安或是难以自控的样子。

     另一个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看起来警惕得多。

    先不着急。

    林珊心想,可她自己绷得太紧,也顾不得玩味这个场面。

    此时此地,可谓危机四伏。

     任待燕说:“回齐夫人,此非小人职责所在,小人不知。

    小人身在行伍,不过是提刑大人身边……” “真的?”林珊又问了一遍,这次直接打断他的话。

    妇人可不该这样说话,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这么说,提刑大人也知道,今早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取我性命?” 屋里一片沉默。

    林珊了解父亲,深知他受到的震惊。

     任待燕说:“夫人这话怎讲?” 林珊微微一笑:“我讲什么了?” “夫人,小人恐怕……小人并不……” 林珊由着他自己声音一点点变小,由着这间装满古董珍玩的房间里出现一次短暂的停顿。

    作诗比填词更需要停顿的技巧,不过林珊也知道,此处让谈话暂时中断,自有其妙处。

     “今早朝我放箭的,想必就是你这位同袍吧?若是这样,你带他来便讲得通了。

    ” “小人驽钝。

    ”任待燕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任将军,我亲眼看着箭飞来。

    我看见你挡下它,又用盾护住右边。

    其他人都往左跑,你却朝向右边。

    是你把其他人引向别处——请问,”林珊转过身,问另一个人,“你有足够时间脱身吗?还有弓呢,扔掉了吗?当然,你必须得扔掉。

    ” 屋里第三次沉默,就连外面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

    林珊心想,沉默也有不同的浓淡明暗,也有无穷的变化,可不仅仅是没有声音。

     那人一声不吭,无助地摊开双手表示反对。

    任待燕则一直盯着自己。

    她知道,这回他终于看见自己,并且在估量这个对手了。

     于是她直直地迎上任待燕的目光,说:“我写了两封密函,交给驿使送出去了。

    一封送到御史台,另一封送给父亲和我都信得过的人。

    一旦我和父亲有什么不测,就会有人把信拆开。

    反之就一直原封不动。

    今天上午的事情,信里交代得很详细。

    ”她抿了一口酒,“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你真不喝酒?” 接下来的一切让林珊颇感意外。

    林珊不敢说一定能算准任待燕的反应,但她绝没想到,他会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任待燕恢复平静,说:“哦,夫人慧眼如炬!”他又露齿一笑,整个脸色随之一变:“夫人大名,在下其实早有耳闻。

    不过坊间传闻显然并不属实。

    ” “待燕!”另一个人压低声音,手足无措,十分窘迫——仿佛想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说话,却不要外人听见似的。

    她心想,这个人简直像是掉进湖心,正拼命扑腾想要上岸。

     “主人赏光,”任待燕说,“在下自然要讨一杯酒。

    ” 他高兴的样子让林珊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镇定自若地站起身来,为两人斟酒。

     任待燕接过酒杯,转过身问父亲:“这几口第五王朝的大钟,保存这么完好,真是难得一见。

    不知林员外从哪儿得来的?” 林珊小心翼翼地端着酒壶,又斟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壶放回烧酒炉上。

     林廓答道:“这都是小女夫妇的收藏。

    ”林廓此刻心里想必翻江倒海,但他绝不会让女儿失望。

     “我与相公在新安城外的一片墓地边上发现的。

    ”林珊说着,走到任待燕的同僚面前,把酒杯递给他。

    她朝那人莞尔一笑,转向任待燕:“一个亲兵居然懂得第五朝的铜器,真是让人意外。

    ” “夫人谬赞了。

    ”他走到一口寺钟跟前,凑上去仔细审视。

    这口钟是整间屋子里最有价值的藏品,丈夫颇以此为得意。

    “这钟上的字,是谁的手迹?——这字我认得,没错。

    ” 没错? 林珊说:“应该是段庭的手迹。

    ”这场对话着实让人吃惊。

    “第五朝末代皇帝当政时,他是相国。

    ” 直到如今,那个末代皇帝的名字依然说不得。

     “那这铭文可是卢龙所作?” “正是。

    ” 任待燕转过身,大笑起来:“先生见到一定会非常得意。

    ” 林珊当即问道:“今天的事情,尊师知道了也会得意吗?” 她还想喝酒,却不敢碰杯子。

    她怕别人看见自己手在发抖。

     “会吧。

    ”任待燕这样说时,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待燕!”同来的人又嘶声叫道,“你这是……” 任待燕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安慰他。

     他站在铜钟旁边,看看林珊,又看看林员外:“寇赈又要重掌相印了,此人需要加以约束。

    当年他遭到流放,这笔账多少要算到二位的头上。

    这么一来,深入禁宫行刺便说得通了。

    这些,二位能理解吧?” 林珊深吸一口气,还是回到椅子边伸手端起杯子。

    手抖就抖吧。

    她站在桌旁,桌子上放着一只第三王朝的簋,保存十分完好。

    还有一柄作为礼器的钺,柄上有一头猛虎,同样是第三王朝的器物。

     “明白了。

    那杭太师……他也参与其中?” 林珊心想,自己或许不该问这个,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任待燕点点头。

    “那是当然。

    我们岂是这般蠢物?自己跑到‘艮岳’里做下这等大事?” 林珊一耸肩:“蠢物?今晚之前,我还真不知道。

    ” “现在呢?”林珊发现他眼睛里又现出笑意。

     “我猜提刑大人才是傻瓜。

    你们不是。

    ”她回答,“那你是什么人?” 这一刻,林珊将永生不忘。

    她父亲同样,赵子骥亦然。

     任待燕回答:“我是收回北方十四州的人。

    ” 这回是他让屋里回归寂静。

    林珊发觉自己竟一时语塞,情绪澎湃不休,一时无法形容。

    她小心地放下手中杯盏。

     林廓说道:“珊儿,此事与咱们无关。

    咱们不要和它有任何瓜葛。

    ” 她执拗地摇摇头:“有关。

    这里面有几处关键。

    ” “夫人明示。

    ”另外那个人开口了。

    他看起来依然十分震惊。

     任待燕在屋子的另一头,站在大钟旁边看着她,表情十分古怪。

    林珊很想弄明白其中含义,却终究没法看透。

     “今天上午你们演了一出戏。

    ” “这出戏救了你的命!”还是那个同僚说的。

    任待燕一直在看她,等待开口的时机。

     “不如说是把我们也卷进这场阴谋。

    我和父亲,我们俩都被卷进去了。

    ” “这倒未必。

    ”任待燕终于开口了。

     “这话可真让人安心啊。

    ” 他又笑了。

     这轻佻的态度一下子惹恼了林珊:“你们在官家面前突施冷箭!” “不错,”他同意道,“不过,出卖我们对夫人又有什么好处?” “出卖?” 他看着林珊,小声说:“要我换个让人安心的字眼儿?” 这时,林珊的父亲突然大笑起来,把林珊吓了一跳。

     任待燕看向林廓:“当前我们所图的,和员外想要的并不一致。

    不过相信大家的利益终将走向一处。

    二位确实需要保护,好远离寇赈。

    此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令嫒身份高贵或许能让他有所忌惮,不过单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

    ” “你说利益终将合为一处,”父亲鼓足勇气问,“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任待燕笑了。

    林珊忍不住又想,这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