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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活得够久,又对人心、对官场规矩有足够的洞见,你就有可能在庙堂之上——甚或从江湖之远——预料到,甚至策划一些大事的发生。

     而且——独处时,老太师也愿意对自己承认——这样做有一种凌厉的、鲜活的快感。

    太师曾经许多次与人交锋,虽然从来都不是用剑分出胜负,但他的确与人交战过,而且通常都是赢家。

     快到晌午了,杭德金又来到小金山附近的自家花园里。

    如今只要能出来,杭德金都愿意来到外面:晴天里,他的眼睛还能看个东西轮廓。

    而阴天黑夜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朝对面看过去,儿子正在那边伏案工作,大概是在处理农庄事务吧。

    杭宪在那方面非常用心。

     而杭德金自己的思绪却在远处,远在宫里,远在大殿之上。

    昨天夜里收到羽书,说今天早上朝使要上朝。

     所以,老人此刻正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喝着泽川的茶,听着鸟叫,闻着花香,想象他十分熟悉的大殿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夫子说,家国一理,君子要齐家治国。

    如果是这样,太师会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家族的未来,不管这一族血脉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如果非要讲点实际的,杭德金会说,就目前形势来说,来年春天或有不测,应当趁今年秋冬积极备边,让奇台禁军集结在北方边境,兴建城池,使之成为一支巨大的、兵员众多的威慑力量。

     以夷制夷,这是奇台治理草原的一句祖训。

    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帮他们互相杀戮。

    奇台偶尔也会干预,扶植势力,让一个部落对付另一个甚至另几个部落。

    在那些年月,奇台自己的军队就是一支威慑力量。

     可由于很多原因——其中有些还要归咎于太师本身,杭德金认为,如今这样做并不现实。

    伐祁战争——他挑起的战争——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崇文抑武,让武将对他这样的文官低头,其结果就是能保证境内安定。

    可一旦开战,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将领,又让人觉得战果堪忧。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倘若寇赈今天早上执意要求开战,战败之后他也必定会一蹶不振。

    这样,杭德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老太师身在远方的花园里,对此心满意足。

     起初,他需要把战争同太宰联系在一起。

    后来,他看到那年轻人背上的刺字,杭德金突然又想到绝妙的计策,把自己同一场可能的胜利联系到一起。

    不管怎样,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步调进行。

    真是聪明。

    而且还不止这些。

     战争过后可能会产生一些阴沉的回响,就像夏日的惊雷,把桌上的碗盏都震得跳起来。

    不过他的看法是,任何战争的结果都与伐祁战争相差无几:有损失、有收获、田园荒芜、士卒垂死、民不聊生、税赋增长、百姓怨怒……到最后,双方都不堪战争之苦,于是订下盟约…… 这之后,原来的太宰为此承担一切罪责,新的太宰接替位置。

    太师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朝儿子瞥了一眼。

    光线充足,他能认出儿子——亭子里他身边的一个人影。

    杭宪手里握着毛笔,不知是在写信还是记账。

    太师的长子心思缜密、沉稳、做事精干。

    或许,只是或许,身居高位的话,做事不够铁腕吧。

    不过这一点,不经过考验也没办法确知。

    杭德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铁腕。

    经受考验之前,你顶多算个可塑之才;一旦身居高位,就该显山露水了。

     如果杭德金算得没错,那年轻禁军——杭德金很欣赏他,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这会儿就算还没开口也该快了。

    等他把话说完,他就会在大殿之上,在官家面前脱掉上衣,就跟他在小金山时一样。

    当时太师的大儿子向杭德金描述那人背上刺的是什么字,又是谁的手笔,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不论是否在朝做官,不论是要策划什么,你都要时刻准备采纳新的可行计划。

     奇台可能会经历一段战乱,死很多人,不过还不至于不可收拾,尽管杭德金很清楚,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看不到彼时的情形。

    正因为这样,才要有子嗣,不是吗?正因为这样,才要为后人做那么多安排。

     杭德金知道,凡人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

    火灾、洪水、饥荒、无后、早夭、瘟疫,有太多东西凡人既难以预知,也无力掌控。

    有时候他会觉得,全天下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在群星的环绕中,乘着船,在天河里顺流而下。

     有的人努力想要去掌舵,他就为此努力过。

    可到最后,能够掌舵的只有天上诸神。

     卢马又站到叔叔近旁,想着一旦出现变故,他就动手护住叔叔——真是滑稽。

    这时,他听见那个禁军讲起一棵树的故事来。

     那是一株槐树,一株古槐。

    在传说中,槐树常被视作精灵鬼魂之木。

    看样子,淮水畔一处庄园的一株古槐被人连根拔起,眼下——就在朝会这当口——正经由淮水进入大运河,之后将由大运河进入汉金。

     这株古槐是作为最新一批“花石纲”宝物,被运来装点“艮岳”的。

    据说这株古槐气度不凡,蔚为壮观。

    那禁军说,这棵树足有三百五十岁。

     “据臣所知,‘花石纲’是由邬童负责。

    ”那禁军——他叫任待燕——说。

    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他于是又站起来。

    卢马心想,这人就算心里害怕,也没有显露出分毫。

     邬童说:“的确。

    这株古槐也的确气度不凡。

    有关搬运古槐的每一份报告,奴婢都认真审阅过。

    陛下,此树将是奇台最好的象征,理当移入‘艮岳’。

    ” 官家说:“正是,卿为朕的花园操劳甚重。

    ” “并非如此,陛下,”任待燕语气坚决地说,“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

    搬运古槐实乃欺君大罪。

    ” 卢马一下子望向叔叔,看见叔叔也和自己一样,一脸震惊。

    也许还不止于此:叔叔比自己更清楚,这样的说辞有多么鲁莽。

    对此卢马只能猜测,而且知道自己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连想都不会去想。

     “大殿之上,你敢提出这等控诉?”说话的是太宰,暴怒之下,声音都变得尖厉了。

     “对。

    ” 没有敬称,卢马心想。

    这人找死吗? 太宰看起来倒是乐意成全他。

    “臣请陛下恩准,将此人拿下,施以杖刑。

    ”寇赈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官家沉吟片刻,说:“且慢。

    不过任卿这样,实在无礼。

    依朕看,卿就算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也断不应该这等无知吧。

    ” “陛下圣明,臣对陛下、对奇台一片赤诚。

    臣不敢妄语,方才的话,其实出自前太师杭德金之口。

    是杭夫子说,此事紧迫,必须奏与陛下。

    ” 卢马嘴里干渴,于是咽了口唾沫。

    尽管他对眼前这一幕一无所知,可还是吓得要命。

    老太师也参与其中了!他把两只手抄进袖子里,以免别人看见自己在发抖。

    他想回东坡,一定要回东坡。

     “是他派你来的?”官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抚过自己的细长胡子。

     “陛下,是臣自己要来的,只不过半路上应杭夫子之邀,去了趟小金山。

    夫子告诉臣一些事情,说是必须让陛下了解。

    ” 卢马看见,寇赈一动不动,十分谨慎,看起来就像膨颈蛇。

    卢马在零洲见过那种蛇。

    发动进攻前,脖子会膨胀起来。

     官家问:“必须让朕了解什么?”官家现在也警醒起来。

     任待燕说:“‘艮岳’是奇台的象征,是天地和谐的本原。

    这棵树一旦植入园中,那‘艮岳’的气数……将毁于一旦。

    ” “任卿这话怎讲?” 说话的居然是叔叔。

    他站在那禁军一旁没多远的地方。

     任待燕转过身来看着卢超。

    他先是一拜——对太监和太宰都没有施过礼——继而说道:“国使大人,我这么说,一来因为拔树的人对这株古槐毫无敬意,拔树的时候也未经仪式;二来,这棵树本来长在一门望族的祖坟之上,好几位彪炳千年的古人都受它荫蔽。

    如今这株古槐已遭人亵渎,而主持此事的人,根本不在乎这样做是否合宜,甚至不在乎由此会不会累及陛下。

    ” 卢马心中大为惊恐。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大罪啊!首先槐者,鬼木也,本就是半树半精魅的东西;其次,还是从人家祖坟里连根拔起的?这可是辱没先祖、亵渎鬼神的罪过啊。

    如果槐树真有那么老,那他们或许还——可能已经——动了人家的祖坟!不管这是哪个望族,这棵树上必然缠着怨鬼,要把这样一棵树送到官家的御花园里?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官家问:“是谁家的祖坟?”他的样子可怕得让人看都不敢看一眼。

    谁都知道,“艮岳”在官家看来至为神圣。

     任待燕答:“是沈家,陛下一定认得。

    所有人都认得。

    当年沈皋将军曾以安西都护府左都护之职统兵镇守一方。

    陛下,沈将军就葬在那棵树下。

    沈将军的一个儿子也葬在那里,他曾是某位尚书的重要幕僚。

    而将军的另一个儿子则侍奉过一位皇帝,还当过他的先生,并且以诗才和——” “宝马,”官家接口道,语气轻柔得让人发毛,“而名重天下。

    是沈泰?” 任待燕一低头。

    “正是沈泰。

    陛下,他的坟也在那棵树下,受它荫蔽。

    还有他的发妻、他的几个儿子。

    沈家许多儿孙媳妇都埋在那里。

    此外,沈家祖坟还竖有一座碑,纪念沈泰的妹妹因为她没有归葬祖坟,而是——” “和申祖皇帝一起葬在了新安以北。

    ” “陛下圣明。

    ” “要运来这里、运来‘艮岳’的,就是这棵树?” 那禁军没说话,卢马看见他只是又一低头,以示肯定。

     官家吸了口气。

    再不懂察言观色的人——卢马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也明白,官家此时已经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