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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吃鱼羹——齐威讲故事时一向不会漏掉这类细节。

    透过帷帐,他看见那孩子沿着走廊蹒跚地走过来,还听见她在抽泣。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女孩买了下来。

    把她送往自家在延陵的一栋宅子里——齐威常年在外,宗正寺准许齐家在那里置办一处房产。

    齐威一直花钱雇人抚养、照料她。

    她的脚没事。

    她叫丽珍。

     林珊在餐桌前哭了。

    “为什么要送去延陵?干吗不带她回家?干吗不告诉我?你这……你做得对呀。

    ” 丈夫坐在桌旁,垂着眼睛。

    他忐忑地说:“她挺招人喜欢,也很怕人。

    她……珊儿,她跟你不一样,过不了你的生活,也没法像你一样读书。

    和你一样,太难了,除非能跟你一样坚强。

    ” 像她一样坚强。

     林珊还在哭。

    所以说,他的辩解并不全对。

    她心想。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太难了。

     “你本来以为,要是把她带回家,我会硬说她……” 林珊擦擦眼睛,看见丈夫点点头。

    她字斟句酌地说:“我听过一些传言,还听说她缠足。

    我以为你纳了个小妾,还缠着脚。

    ” 丈夫一脸厌恶地说:“怎么可能!她才七岁呀珊儿!” “我不知道啊,”话虽如此,可林珊毕竟是林珊,“那她要不是七岁,是十五岁呢?” 齐威坚决地摇摇头。

    “绝不可能。

    这东西再怎么风行,我也不会欣赏。

    ” “真好。

    ”林珊说,“你能……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齐威点点头,又一犹豫,说:“你以为我在延陵金屋藏娇?” 齐威是个聪明人。

    也许拙于待人接物,性情也有些古怪,但的确很聪明。

     “是。

    对不起。

    其实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妾。

    我只是没想过你想要个侧室。

    你从来都没说过这些。

    ” “我不想纳妾。

    ”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没再开口。

    林珊也不追问。

    今晚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又过了两晚,在延陵的宅子里,林珊见过了那个女孩,那孩子长得清秀,却十分怯生。

    林珊独自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听着隔壁传来行房的声音。

     那欲言又止的事情,他就这样告诉她了。

    不过这天下午一进院子,林珊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隔着墙,她听见齐威那沉静的声音。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比齐威的低沉——是这栋宅子的高个子管家。

    他叫寇尧,一双大眼,手指纤长。

     夜幕之下,许多事情,反而更清楚了。

     第二天上午,她由人护送着继续向东,她眼睛清亮,头脑清明。

    丈夫还要在延陵逗留几天。

    很快他就会带着新发现赶上来。

     林珊在想,昨晚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胆小,还是因为思虑周全。

     说他是胆小,因为他不敢当面告诉她、向她解释。

    若说是想得周全,那既是因为男人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对妻子解释,也是因为当林珊需要想清楚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后将走向何方时,丈夫给了她独处的空间。

    林珊心想,也许这两者兼而有之吧。

     那女孩将一直留在延陵。

    宗室诸宅里的生活混乱、充满争斗,这就意味着像她这样羞怯的,又来自青楼(藏也藏不住,很快就会尽人皆知)的姑娘没法在那里生活。

     这天早上,没有旁人,她和齐威谈了昨晚的事情。

    林珊的态度算不上恭顺。

    齐威也没想过她会态度恭顺。

     “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谢谢。

    可是我还有话要说。

    ” “说吧。

    ”丈夫说。

    他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宅子里还住了个孩子。

    你有责任教她养她。

    阿威,你要谨慎一点。

    哪怕是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安排……管家住到别处。

    ” “寇尧。

    ”他说。

    不过到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明白。

    ”他把头歪向一边,一个习惯动作,“谢谢。

    ” “谢谢。

    ”她回答。

     之后,她终于到家了。

    见到了父亲,还抱了抱他。

    有她一封信,家里的人力把它送到林珊房间。

     是任待燕写的。

    他已经走了。

    朝中出了些事,然后他的官职一下子晋升一大截。

    他要去接收新的部队了。

    他的军队,五万人。

    太监邬童死了。

    看起来,奇台明年春天就要开战了。

    众所周知,春天正是交战的季节。

     她读着他写的信。

    “朝会当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夜里我想你,想你在身边,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越发清楚,以后都将如此无奈。

    可想着你,知道有你,聊以自慰。

    临行草草,字迹凌乱,还望见谅。

    ” 林珊甩一甩头。

    他的字真好看。

    可她已经泪眼朦胧了。

    北方大战在即。

    他的背上有妖狐鬼怪烙上的官家手书。

    林珊是第一个看见那些字的人。

    在新安,在一间可以俯瞰庭院和枯泉的房间里。

     林珊心想,这世上竟有这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

    她擦干眼泪,下楼去见父亲。

    她深爱着父亲,父亲也爱着她,毫无保留,毫不含糊。

     整个秋冬两季,朝廷都在制订计划。

    原则已经确定了,铺兵纷纷从汉金出发,又在风雨之中返回。

    新年前夕不久,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艮岳”里静谧而美丽。

     在帝国西北,有一支军队正秣马厉兵,努力将自己磨成一把快刀。

    奇台新差遣的都统制一路晋升实在太快,让人气结,因此颇有点不受同侪军官们待见。

    不过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士兵却并不这么想。

     过一段时间,这位都统制节下将士正变得军容肃整、纪律严明,引人瞩目。

    南方有山贼造反,声势日隆,如今已经在淮水两岸蔓延开来。

    都统制任待燕亲率四万兵马南下平叛。

    这次造反有诸多原因。

    百姓经年累月为“花石纲”所苦;为了获取木材修造新的宫殿,森林被毁得厉害;收获季节,税赋一再提高。

     税赋当然要涨。

    快要打仗了,谁都知道。

     据说讨贼期间,任都统制曾以一刀一弓,亲自上阵杀敌。

    他会用弓!他的部队在山林水泽中作战。

    其他将领听说这些,都讥笑他说:考虑到此人的出身,派他去烂泥塘子里打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禁军中的其他将领都觉得,任都统制这样身先士卒上阵搏杀,实在是不成体统,让人费解,而且开了个不好的先例。

     山贼的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有许多不乏夸大其词的故事传出来,讲述官军作战时,如何在人迹罕至的不利战场上出奇制胜。

     叛军头领都被处决了,不过据说被砍头的仅仅是几个头领。

    大约有一万叛军似乎被这个都统制收编到自己军中。

    这也让人感到费解。

    这些叛军随他北上,去了延陵以北的地方。

     他们去得太晚了,没赶上春季攻取萧虏南京的战斗。

     当后人回顾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会认识到,淮水两岸的造反,以及朝廷不得不派兵平叛,这两件事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是年早冬,四个阿尔泰骑兵由都统的弟弟带队,轻易穿过萧虏的防线,来到汉金。

     考虑到他们只是些番子,给他们的款待已经算是相当优厚了。

    这些野蛮人根本不懂朝廷礼节,没有规矩,而且据说,给他们送去女人,他们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太宰寇赈的打算是,奇台大军将如阿尔泰人所愿,进攻萧虏,攻取南京——但是不会如阿尔泰人所愿,把南京交给他们。

    他才不会拿南京城换四五个州。

     跟奇台不能这样打交道。

    奇台才不会任由这些骑马的番子指使,尤其是不会听东北的部落民。

    奇台再慷慨,也有个限度。

     都统的弟弟——名叫白骥——没有受到官家的召见。

    这种事情根本不合规矩。

    阿尔泰使团和寇赈见过一面,还是在为了吓住他们而举行的典礼上。

    他们被人引领着,从几百位官员中间穿过,来到太宰面前。

     而都统的弟弟面色如常,经由通事翻译,他问,靠近御花园的城墙北壁已破损不堪,为什么不善加修葺。

    太宰没有作答,只是用卓夫子的话搪塞过去。

    他还送给阿尔泰人丝绸瓷器,作为赠礼。

     等阿尔泰人起程返回北方,太宰下令,于是负责维护城墙的官员,和他的几个重要幕僚一起掉了脑袋。

    他们的脑袋被钉在一座城门上。

    城墙则被修好。

     毫不奇怪,城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既有兴奋,也有担忧。

    等南方平叛的消息传来,城里又有了稍许轻松。

    淮水距离京师很近,近得让人不舒坦,而当初叛军声势也十分壮大。

     因为平叛有功,官家赏赐给太宰一幅工笔画,那是官家的御笔,画的是黄鹂和梅花。

     这年冬天下雪了,这在汉金很平常。

    孩童在雪中嬉戏玩耍。

    官家最喜欢的燕雀被众黄门收集起来,挪进一间热烘烘的大房子里。

    这房子刚刚建成,靡费甚巨,在这间房子里,燕雀可以在枝头和草丛间自由飞翔,直到寒冬结束。

     官家还主持了规模盛大的新年大典。

    大典上还第一次演奏了为典礼特意创作的乐曲,那乐曲的音阶高低恰与官家左手的手指长度相合。

    新年大典上还照例少不得放烟火。

    整整三个夜晚,汉金城竟夜狂欢。

     上元灯节前夕,天又下雪了。

    红灯映着白雪,红龙上下翻舞,当红红绿绿的焰火再一次点燃时,一轮圆月升起,映照着奇台,也映照着整个天下。

     到了寒食节这天,人们祭扫亲人,官家则已经离开京师,长途跋涉,去祭拜先皇。

    他无比虔敬地在先皇墓前伏身跪拜。

    即将开始的战争被描述成一种孝举。

    谁都知道,文宗的父皇生前一直为奇台的破碎山河哀叹不已。

     春天来了。

     有时只是一件出人意料的小事,就会引出大的变局;又有时,许多细枝末节——这些枝节单独来看,都无关紧要——拼凑在一起,却能让天地为之剧变——就像村里集市上,几个钱就能买到的,木盒子装的拼图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