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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有人会帮我们逃出去,是在‘艮岳’里救过我一命的那位将军。

    咱们需早做准备。

    ” 齐威的眼神变得怪怪的,他飞快地瞥了林珊一眼,继而看向她身后,仿佛害怕有暴徒突然冲过来,或是从广场两边闯进来。

    在这场围城战里,时刻都有人死去,人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命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一切仿佛让齐威变了个人。

    林珊心想,变了的不光是他一个人。

    连林珊也不像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说真的,每个人都变了。

    怎么可能不变呢? 齐威说:“我不能走啊,珊儿。

    我走了,就没人在这儿守着了。

    ” 林珊心里冰凉,她生起一阵怜悯。

    “阿威,你守不住的。

    你明白。

    你一定要明白。

    ” “我不明白!来这儿的顶多是街上的小偷。

    我爹说——” “公公说番子一定会走,可番子不会走的。

    要来的也不会是街上的小偷啊,阿威。

    朝中大臣这会儿正在城外给宗室子弟开价。

    我有个价钱,你有个价钱,公公婆婆也都有个价钱。

    阿威,所有卖得上价钱的人,他们都会给他标个价钱。

    ” “价钱?在他们眼里,”他痛苦地吼道,“我能值多少钱?” “不会比我高。

    ”林珊说完,看见齐威的脸色,心里一阵后悔。

     齐威叹了口气,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

    你必须走,”丈夫说,“我明白。

    他们想要女人。

    只要有一丝机会出城,你就别待在这儿。

    那人要怎么、怎么出城?” “我不知道。

    ”林珊说,她真的不知道,“你也必须一起走。

    这是天赐良机,这机会平时连想都不敢想。

    咱们……你还能从头再来,重新收藏。

    我知道,你能行。

    ” 丈夫摇摇头:“我的命,就在这库房里啦。

    ” 短短一句话,林珊却知道齐威所说不假。

    他的命不在她这里,也不在任何人那里。

    他的命是钟鼎碑石,是古代简册,是那些残破的瓷碗花瓶,是始皇帝陵里的陶俑……是奇台旧时的见证。

     “那你就从头再来,”林珊说,“只要咱们还活着。

    你必须重新收集,只有这样才能传诸后人。

    ” “不能啊,珊儿。

    ”齐威说,“不能这样。

    你走吧。

    要是躲过了这一劫,我就去南方找你。

    要是……要是没躲过去,要是你还活着,看在我的分上,尽力照顾好丽珍。

    还有……叫寇尧好好的。

    ” 林珊看着他。

    下雪了。

    林珊抬头看看天。

    雪花飘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感觉心里没有愤怒,只剩下悲伤。

     “阿威——” 她刚一开口,齐威却说:“走吧,这里挺好。

    我就在这里,听天由命吧。

    ”他两脚分开,像是要站稳脚跟。

     林珊一低头,说:“身为妻子,就这样离开相公身边可不好。

    ” 齐威突然大笑起来。

    年轻时他就这样大笑。

    两人刚结婚时,他也这样笑。

    夫妇一同旅行,为他们的发现编目造册,在日光里、在油灯下把玩文物时,他都会像这样开怀大笑。

     “那就听为夫的话。

    ”他说。

     林珊抬着头,看见他脸上挂着微笑,他明白,这个时代的闲言碎语,他们一向视之若无物。

     雪花沾在他的帽子和斗篷上,也沾在她的衣服上。

    天渐渐黑了。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谁会跑出来呢?明天就是除夕,该是挂红灯、舞狮龙的日子,该是漫天烟火、合家欢庆的日子,今年不会这样。

     她向齐威拜了两拜,齐威也向她还礼。

     林珊转身离开,在翩然飘落的大雪中,穿过空空荡荡的大院,走上一条黑黢黢的街道,回家了。

    这个冬天,汉金危在旦夕。

     第二天,除夕,往常持续半个月的传统节庆将从今夜开始。

    汉金城北城墙上的大门开启——最近以来,北城门经常在入夜时分开启——放代表奇台谈判的官员回城。

     今年的除夕夜十分宁静,没有丝竹悦耳,也没有烟火漫天。

    今夜清冷的寺庙里将会诵经,将会举行法会。

    年轻的官家将会祈求国祚昌隆,万象更新。

    只是这一切例行的庆典都没有事先预备。

     这一切也都没有举行。

    这天晚上,北城的大门再也没有关上。

     先头的阿尔泰骑兵随那些谈判的官员一道进城。

    他们行动极为迅猛,杀掉城门口的守卫,余下的骑兵紧随其后,一拥而入,如决堤的洪水,漫延到整个汉金城。

    除夕之夜,汉金失守。

     看起来,这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的游戏,这个给宫女、侍臣、工匠、乐师议定价格的游戏,已经让毡包里的某个大人物感到厌倦了。

     番族骑兵离家日久,需要安抚,而番族和奇台一样要庆祝新年。

    毕竟,草原和奇台有着同样的繁星和新月,或者说,有着同样的乌云和飞雪。

     任待燕明白,这一遭是九死一生,他不想死,这让他感到害怕。

    他只是尽量不要让林珊看出这些。

    林珊一向眼尖,他是领教过的。

     任待燕痛恨地道,他一向讨厌待在地底下,在他心里,地底下是死人待的地方。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除夕夜里一片漆黑,任待燕在等一个信号。

    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见过的烟火。

    天上突然炸开一团火花,跟着撒下红红绿绿的、银闪闪亮晶晶的星光。

    叫人高兴,令人赞叹。

     他们在西城墙的主城门附近,从城门却看不到这里。

    城墙外面是“琼林苑”,旁边就是人工开掘的“金明池”。

    那里是赛龙舟和举办庆典的地方,那庆典官家都会参加,场面极其盛大。

     任待燕眼望着天,看群星在云间时隐时现,最后北方飘来大团的乌云,星星终于被遮蔽在云层后面。

    雪又下起来了。

    他转向林珊——他心爱的女人,他今晚或将永别的女人——说:“对咱们来说,下雪是好事。

    ” 同来的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在城里最得力的部下;另一个,选中他是因为他另有所长。

    任待燕不得不做出取舍。

    剩下的士兵也许都会死在这里。

    其中有些人,任待燕与他们十分熟悉。

    战争期间领导别人是一件龌龊的事情。

     阿尔泰人正从城北门涌进城来。

    两天前的夜里,那一抹残月升起之前,他独自一人从北城墙出去,在阿尔泰军的哨岗抓了个卫兵回来。

    围城战的旷日持久,加之对奇台人的轻蔑鄙夷,番子在城外越来越疏忽大意了。

     任待燕把这俘虏带到一个通事那里,用了些必要的手段,逼着他吐露了一些消息,最后结果了他。

    其实,就算不出城,守城士兵也能看见城外的情况:敌人营寨中频现异动,战马已经备好。

    城外有八万兵马,要动员起来,根本不可能避人耳目。

     任待燕本应该守在北门的。

    他应该下令关闭城门,哪怕这意味着连他们自己人也被挡在城外。

    不然就让谈判的官员今早出不了城。

    可他无权下这样的命令,何况,这也没用。

    他很清楚,这么长时间以来,阿尔泰人一直都在削弱城墙上的守备力量。

    他也清楚,番子想进汉金城随时都能进来——或者说,现在就能进来,而自己的那点兵马根本堵不住那么多缺口。

    毕竟,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呐喊声,惨叫声,各种声音传来,又消失在深沉的夜里。

    回头望,他还能看见火光。

    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眼下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他可以在北门力战至死,如若不然,就做点能改变时局的事情。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在北门杀敌,这处境如同一道伤痕,让他心痛。

    有时候,杀意可以浓得让人心惊。

     林珊在他身边问道:“下雪是好事?真的?今晚还能有什么好事?” 她也听见了。

    任待燕无法回答,他没办法说得太多。

    他不想让林珊知道自己的打算。

    他听见城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那不是猫头鹰。

    该行动了。

     这地道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修好了。

    总共有两条,一条向南,一条向西。

    如今已经成了传闻,具体情况已无人知晓了。

    当初还是任待燕的故人,提点汉金刑狱公事王黻银(今夜不知故人在南方何处?),在架格库里一份发黄变脆的卷轴里发现的记录,于是他们就找到了这地道。

     那年春天,任待燕和赵子骥把两条地道都探了一遍,他们一直对这件事情守口如瓶。

    地道入口设在老旧的建筑地下,要进门,他们还得先把锁撬开。

    不过他俩都是惯犯了,知道该怎么办。

    穿过入口大门,两人带着火把进入地道,头顶是沉重的泥土。

    隧道里有老旧的横梁和支柱,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

    任待燕担心地道突然塌陷,把他埋在里面。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不得不花一辈子与之相处。

     地道昏暗,火把的光线明灭不定,落脚处高低不平。

    赵子骥数着步数,两条地道都穿过城墙,延伸出去很远。

    任待燕仍旧记得他们在地道里如何弓着腰前行,仍旧记得,一想起这地道饱经沧桑,出口没准儿早就被封死,一想到万一火把烧尽了,自己心中是多么地焦虑。

     两人合力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门上还积着泥土——从西面的地道出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竹林里,彼时天上挂着一弯新月。

    两人把地上的门关好,又小心地将木门遮盖起来,走路穿过城门,返回汉金。

    那时的汉金,城门大开,人群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夜晚和白天一样明亮。

    这也可能是诗人的繁笔铺陈。

    勾栏美人和小吃摊主跟他们兜揽生意,江湖艺人在表演喷火、耍猴做戏。

     南面的地道出口同样离城墙很远,没准儿也能派上用场,只是周围太开阔。

    提刑大人猜想,当初修造地道的时候,那里应该也有片竹林。

     如今,任待燕领着林珊拾级而上,走进紧挨着茶室的废弃屋舍。

    这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