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关灯
,是想暗示我,你绝不想让我有机会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别人。

    ” 一阵沉默。

    同平章事大人从自己杯中抿了一口酒。

    他开口时语气轻松,就像是聊起了天气,或是今冬大米的价格。

    “家父让我一点点适应了许多寻常毒药,他自己也是这样。

    同样的剂量,能毒死旁人,却伤不到我。

    ” 任待燕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

    ” 轮到杭宪瞪大眼睛了。

    “你知道?你怎么……” “王黻银,他比你所了解的还要聪明,你最好能尽量将他收为己用。

    你该把他也带来。

    ”他没有碰自己那杯酒,“想叫我帮你轻省一点儿?” 一阵更加漫长的沉默。

    然后杭宪开口了:“都统制,番子闯进了家父的住处,家父就死在那间屋子里。

    番子还亵渎了他的尸体,把他扔在那里喂野兽。

    番子并不知道会有人回来为他收尸。

    家父的一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请你明白,对我来说,这一切绝不可能有半点轻省。

    ” 停了一会儿,杭宪的目光越过任待燕,望向铁窗,他又说:“我没有带兵过来。

    我把狱卒都解散了,叫他们庆祝新年去了。

    这道门,还有通到外面的门,都敞着。

    ” 这下轮到任待燕吃惊不小。

    就算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再齐全,就算你认为自己对这世界有再充分的了解,总会有人——不论男女——像这样让你吓一大跳。

     “为什么?” 杭宪隔着桌子看向他。

    任待燕心想,他还很年轻。

    他父亲死的时候又瞎又孤单。

    杭宪说:“那时你站在官家面前,我心里冒出个想法。

    ” 任待燕等他说下去。

     “我敢说,那天你已经打定主意,决意赴死。

    ” “我干吗要想死?”任待燕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被人看穿了。

     “因为,任待燕,你最后想说奇台需要一个榜样,一个宁愿赴死,也不愿举兵造反的忠臣良将。

    ” 这一番话,任待燕同样从没想过会听到任何人大声说出来。

    甚至在他自己的头脑里(或心中),他也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构想出来。

    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番话,听到它被人用言语说了出来,实属难得。

     “我一定是狂妄至极了。

    ” 杭宪摇摇头。

    “或许吧。

    又或许你只是明白我们何以如此积弱,我们何以边备松弛,何以如此不堪一击。

    说说看,”他问,“朝廷召你回来,这条命令是不是很难接受?” 真是奇怪,此刻他连喘口气都变得十分困难。

    任待燕感觉像是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这人一眼看透了。

     他说:“我告诉官家了,我们有办法进城。

    我们本可以从城里打开城门,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城里。

    汉金城里根本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他们在城里只能坐以待毙。

    ” “明知这些,你还是回来了?” 外面又是一声爆竹炸响。

    他背对着窗户,不过他看见对面这个人往窗户瞥了一眼,屋子里也被身后投过来的光线照亮了一瞬。

     “我发过誓,要效忠奇台和陛下。

    可要是——” “要是因为你,下一个四百年里,人们还是认定军队将领都不可信任,都有觊觎权力的野心,都想要利用士兵来夺权,那你这还算哪门子效忠?” 任待燕停了一会儿,点点头。

    “对,这是一部分原因。

    此外还有……责任?就是责任。

    ” 同平章事看看他。

     任待燕把头转向一边。

    他说:“我不是皇帝。

    我当然不是,我也没这个野心。

    可违抗君命就是造反。

    ”他看向对面的人,两只满是伤疤的手摊平放在桌子上。

     “于是你回来了,你明知道自己命——” “不,不是这个。

    我可没这么大义凛然。

    你刚才告诉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

    当时谁也不知道议和的条款有哪些。

    ” “我觉得你知道。

    ”杭宪郑重地说,“我觉得,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你就是知道,而不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

    为的是彰显一个士兵的忠心。

    ” 任待燕摇摇头说:“相信我,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 “我相信你。

    不过我同样相信,你感到一种……用你的话讲,沉重的责任。

    我刚才说过: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

    ” “所以你带了鸩酒来?”他本该大笑才对,起码也会微微一笑,可他似乎笑不出来。

     “我还把身后两道门都敞开了。

    ” “这可称之为,一番好意。

    ” 杭宪却笑了。

    “你比我还顽固。

    ” “我父亲教的。

    ” “家父也是这样教我的。

    ”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杭宪说:“你今晚如果离开这里去了别处,那就从此隐姓埋名,从人前和历史中消失。

    任待燕,我很乐见自己没有害死你。

    ” 任待燕吃惊地眨眨眼。

    他的心跳加快了。

     “隐姓埋名?该怎么办?” 杭宪的神情十分激动。

    就算囚室里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也还是能看得出来。

    “头发换个颜色,蓄部胡子。

    穿身道袍去当道士。

    回泽川种茶。

    我怎么知道?” “叫我认识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叫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就好像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时代。

    这一点上,你大可以相信我。

    ” “那要是我万一被人找到了呢?要是哪个士兵听出我的声音呢?要是遇上过去认识的山贼呢?要是有人曾经见过我背上的字呢?要是消息传出去,人们都来找我呢?要是有人到处说,任待燕还活着,就在南方,而你对百姓课以重税,把新的商品收归官营,做些叫百姓记恨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轮到杭宪稍稍闭上眼睛了。

    他说:“我们一直在做百姓记恨的事情。

    我想,我情愿担这份风险。

    ” “为什么?这太愚蠢了!要是令尊——” “要是家父,早就把你屈打成招了。

    就凭我在这儿说的话,他就该去官家那里告发我,还会亲眼看着我被砍头。

    ” “官家。

    你……怎么向官家交代?” “就说你今夜在这里被杀,尸体被烧掉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埋葬你,缅怀你。

    ” “烧掉,被当作是奇台的叛徒?” 杭宪摇摇头。

    “我跟大理寺的官员都交代过了。

    没人想判你卖国,任待燕。

    ” “总会有人被收买的。

    ” “的确。

    不过你太过重要,我需要一个万人景仰的对象。

    如今是建朝之初,这些事情有大作用。

    ” “可如果我消失了,在世人眼中,你不就成了谋害一代名将的凶手?” “一代名将,不错。

    我想官家会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悲痛万分,会雷霆震怒,然后把罪责扣在——” “宰相头上?” “更可能是这里欺君罔上的看守头上。

    ” “因为官家用得着你?” “是,用得着我。

    ” “你得找几个欺君罔上的看守,砍掉他们的脑袋。

    ” “这没什么难处,都统制。

    换个由头,他们还是要掉脑袋。

    ” “是说我真的死在这儿?” 同平章事点点头。

    “总要有人被抓来顶罪。

    ”稍停片刻,杭宪站了起来,任待燕也一并起身。

    杭宪低下头,看看桌子,和两只酒杯,说:“我听说,不会有痛苦。

    两杯都喝下去还会快一些。

    ” 杭宪不等回答就转过身离开。

    到门口时,他脱下自己带兜帽的毛皮大氅,把它丢在小床上。

     他犹豫一下,最后一次转回身来。

    “这也是我所坚信的。

    如果同他们开战,就会有血,有火,有兵祸,有饥荒。

    战乱会绵延几代人之久。

    这次议和,我们做出这么大的退让,就像死一样艰难。

    不过不再会有老人幼儿死于非命了。

    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 他走出了囚室。

     这里似乎没有别人了。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坐在长凳上,背对着窗户,胳膊肘撑着桌子,手一直捂着眼睛。

    他感到头晕目眩,就像脑袋上挨了一记重拳。

    他有过这样的体验——儿时在家被哥哥打,在水泊寨的多年生活,在战场上。

    他拨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四下看看。

    门一直敞开着,桌上摆着两杯酒,烧酒炉上放着一只酒壶,炉火已经熄灭了。

    床上有一件毛皮衬里的大氅。

     似乎已经没有人燃放烟花了。

    一定很晚了。

    他想。

    他揉揉眼睛,把长凳搬到窗口,站上去向下张望。

    山下的城里还能听到响声,不过此刻星空下的西湖上却是一片漆黑。

     他从凳子上下来,打了个寒战。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真的吓了一跳,并深深地感到困惑——屋子里似乎闪过一道光,这光显然不是来自油灯。

    他想到或许是鬼魂,是亡灵。

     据说,狐魅自己身上就带着光,只要乐意就能放出一道光芒,引诱走夜路的人随他们而去。

    有些鬼魂也可以,据说鬼魂的光是银白色的,就像月光。

    今晚没有月亮。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

    他想起马嵬的岱姬。

    当初要是随她而去,也许到最后,他会活着返回人间,回到另一个年代,不是当下,桌上也不会摆着这样两杯酒。

     他突然记起来,有些传说讲的就是这类故事,高高的大门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敞开,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里射出来的光芒,那是他们将要前往的世界,而他们那时尚未死去。

     门。

    囚室的门敞开着,杭宪说,走廊尽头的门也敞开着。

    他还有件带兜帽的大氅,可以让他遮蔽面容。

    他知道该怎样逃离市镇,但凡是个合格的山贼都知道该如何逃跑。

     他看看那两只酒杯。

    杭宪说,两杯都喝下去会快一些。

    他还说,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这人不坏。

    不得不承认,他算是个好人。

    任待燕以前也认识一些好人。

    他想起自己的朋友,想起纵马驰骋时迎面吹来的风,想起一起等待天亮的战斗,还有等待时心脏的跳动。

    美酒的味道,有时也会喝到劣酒。

    竹林,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竹剑。

    母亲揪扯着他的头发。

     人如果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抛在身后,那他还能生活吗?如果他尝试着这样做,到头来他会被人发现吗?万一被人发现了,又会生出哪些变故?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吗?成了一个谎言?可是奇台尽管失去这么多国土,却仍旧幅员辽阔,这么大的地方,还藏不住一个有经验的山贼吗?他想着奇台。

    头脑中一下子掠过奇台帝国的广大图景,仿佛他像神仙一样在帝国上空、在群星之间翱翔,俯瞰着下方辽远的大地,失去的故土山河,也许有一天,这些土地终将失而复得。

     他想起林珊,不期然遇到的人,想起她那份叫他受宠若惊的真诚,还有她的情意。

    即便是此刻,在这里,耳边还是会响起她的声音。

    这世上偶尔还会有一丝甜意。

     最后他想起了父亲。

    父亲在遥远的西部,在老家。

    那里是所有河流的起源。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父亲了。

    梦想会牵着人远离故乡。

    荣耀与责任,尊严与亲情,他心里想着这些东西。

    趁还活着,尽力而为吧。

    他想。

    接着端起手边的酒杯。

     任待燕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

    这可能是个幌子,以免百姓为他修建祠堂,供人烧拜。

    这类事情有时会让朝廷名誉受损,会让人疑心朝廷在这件事情中的意图。

     不过,找不到尸体也可能引出许多传奇,许多野史,因为我们都需要英雄,都渴望英雄。

    于是,到最后整个奇台都遍布祠堂神龛,供奉着都统制的塑像——有些骑在马背上,有些则仗剑而立。

    这些庙宇外面往往还有一个人像,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反绑,那是宰相杭宪,大奸臣,有人说他下毒,有人说他派出刺客,总之就是他,违背中兴圣主知祯皇帝的旨意,害死了这位大英雄。

     百姓世世代代都来造访祠堂,有的是来拜祭任都统制,有的是来求都统制在天之灵帮忙解决他们自己的麻烦。

    但不管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朝杭宪的跪像吐唾沫。

     历史并不总是宽容,也非永远公正。

     任待燕种种传奇中的一个核心故事,是他曾经邂逅过岱姬,任待燕出于责任感和尽忠报国的信念拒绝了她,于是岱姬在他背上刺了字,那些字体现的正是他对奇台的忠诚。

     于是,后来有些人相信,任待燕被岱姬悄悄带出了牢房,从而免于一死,而任待燕可能在另一个时代里生活,甚至就活在他们这个时代里。

    也有些人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说,还从没听说有哪个狐魅肯插手解救一个凡人。

    她们才不会这么干。

    而与此针锋相对的则是:狐魅还给哪个凡人刺过任待燕背上的字了? 人们还知道,卢家兄弟二人去世后不久,曾经得到他们不少照顾的词人林珊就带上仅有的一个随从,坐着大车离开东坡的田庄了。

    这件事情本身并无不同寻常之处,林珊本是庄上的客人,卢家兄弟在庄上供她吃穿用度,而林珊无疑也让兄弟二人的生命多了些亮色。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她走后去了遥远的西部,一路去了泽川,可她在那里根本没有亲戚,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除非——有人记起来,林珊和任待燕关系密切,而任待燕就来自西部。

    提出这番见解的人好生得意了一回。

     人们无从得知林珊生平的具体细节。

    对于那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来说,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不过……这还是会引人遐想,不是吗?林珊的诗词留存了下来,经过收集整理,付梓刊印,广为流布,也广为传唱,不仅受到时人的喜爱,而且万古流芳,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朽。

     有一首名叫《星河》的歌谣,这首歌谣母亲哄宝宝入睡时会唱起来;孩子会在私塾里学着唱起来;男人扶着铧犁、赶着水牛犁地时会唱起来:歌女在门口挂红灯的屋子里,会和着琵琶弹奏的曲调唱起来:女人登上阳台,俯瞰地上清泉时会为自己唱起来;爱侣们在夜晚的花园里幽会时会唱起来——他们还会发誓,歌谣里可叹的命运绝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这首歌,自然也是林珊所作。

     还有一些传说,讲述的是关于儿子的故事。

    那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念想。

     在西部,远在猿声不断的高山峡谷之外的盛都县,也成了一片圣所,一个旅游胜地,因为一生忠义、至死不渝的任待燕就出生在盛都。

    任待燕的父亲葬在那里,他的坟墓受到了悉心照料。

    待燕母亲的也是如此。

     河山疆土可能丢失,也可能夺回来,还可能再度失去。

    大体上,纵使家国亡破,山河依旧在。

     我们不是神灵,我们会犯错误,我们活不了那么长久。

     有时候,会有人摊开纸,往砚台里添上水,研好墨,提起毛笔,记录下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就在这些字句中获得了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