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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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感觉,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遗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

    我突然好不想离开这里。

    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春天多少生命会活回来?活它们的,照样有花有果。

    一个世纪前上海所受的耻辱也没触碰这里,或者触碰了也没关系,草木和泥土不像人,会学得卑躬屈膝,学得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

     一艘轮渡之遥,那边的上海多么不同,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然后是最肆虐的日本。

     因此越是码头在望,我越是不舍得身后的农舍和菜田。

    又湿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

    蚯蚓和田鼠都不无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

    我这个三脚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

    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

    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

    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

     第二天下午,杰克布打电话把我约出门,说晚上请我看话剧。

    我先到达虹口公园,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杰克布已经走到我跟前。

    他比往常更风尘仆仆,两眼放光,熬夜熬过头,人的眼睛就会发出野猫的光亮。

    他说昨夜幸亏他们干得快,否则真会出麻烦,那个偷跑的人把日本税检局的人招来了,其实谁都明白他们是日本便衣。

    所有违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们没找出任何茬子。

    但杰克布估计他们一定会再次突袭,下次不会那么客气了。

     你到底在制造什么?我问他。

     问得好。

    他笑笑,又想蒙混。

     我都不能知道吗?我说。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触高一等的秘密。

    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都制造。

    除了合法的。

    他又笑着说。

     你现在的状况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用中国话,叫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我知道。

    他说。

     你知道这句俗话,还是知道危险程度? 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安分点?我不是把你带到上海来送脑袋的。

    战争不会因为你担当风险而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风险总得有人担当。

     我说:战争是几个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说:没人勇敢,只好我来勇敢。

    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伤疤令他不适。

    他的手在那个带机油污渍的裤袋里挖,挖出一个小东西,包了一层印花棉纸。

    差点忘了,他说,这个你要吗? 我想这样的包装里面可能只是一块巧克力。

    打开一看,吓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长方的蓝宝石,左右各一颗小钻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宝,但从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里挖出来,还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阵。

     我抬起脸。

    他嘴角动起来。

    我现在一看他这种笑容就知道他要讲自己坏话了。

     他说像他这样品位低下的人,买不出比这枚蓝宝石戒指更高雅的订婚礼物了。

     我心想,谁说要跟他订婚呢?他自作主张要把我下半辈子归属到他那儿去呢。

    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归属到哪里。

    他从德国晃到美国,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从长计议?我心里是那样想,但话还说得蛮漂亮,说我多么喜欢蓝宝石,说它是最朴素最低调的瑰宝,所以我喜欢它远超过钻石。

     我现在也能看懂杰克布的笑容。

    哪一种是在笑我满口胡扯,哪一种是笑我胡扯扯得动听,他不相信,但是他爱听,等等。

    他看着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摆弄,让八月底的夕阳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蓝石头里。

    脸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

    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专门挑最大的钻戒试戴,跟表姐们说发了横财一定来买它的情景,他可没忘。

    他用一个月的薪水,逛了所有旧货店,买下这枚戒指,是倾其所有。

     喜欢就好。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