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十二月 故山犹负平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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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聚会后,章清姝见蒋闻,地点是蒋闻定的,约在京市西郊。

     四五年没来京,她的状态似乎和上一次陪女儿来艺考培训一模一样,换了个地方,平日再稳定规律的作息也通通作废,怎么也睡不好。

     这一趟,主要是为弥弥,章清姝也来看望大病初愈的老友。

     人到中年,衰老病痛纷至沓来,仿佛也悬悬立于生死之间了。

     好多年缺席的同学会,老友邀请她留京几天去聚聚,她第一次参加,也知道自己参加,蒋闻没有不来的道理。

     蒋闻会过来是意料之中。

     从席上旁人调侃中得知,三年一次的同学会,他竟然也是第一次来。

     “老蒋同志日理万机,可不是咱们现在这些平头百姓随便能见的。

    ” 蒋闻入座,先自罚了一杯。

     二三十年过去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成家立业都已经是遥远的事,结婚早的如今有的都已经抱上了孙子,讲情分,双方都肯记着才叫情分,否则几件陈年旧事又有什么好谈起的。

     语笑喧阗,没人计较蒋闻之前不赏光,只将桌上气氛抬得更热闹。

     快散席,蒋闻接电话回来,在走廊遇上章清姝,一身杏白高领羊绒裙,平肩修颈,隔多少年月,依旧如一支独放枝头的玉兰。

     好似所有人都会被扯搅进庸碌日子里渐渐衰老,唯她停在薄雾清晨,永远不败。

     蒋闻自然同她搭话:“你这趟来京,是为你女儿吧?” “你见过她?” 章清姝淡淡的微笑叫蒋闻恍神,他顿了一下说:“叫弥弥是吧,没见过本人,见过照片,你女儿和你长得和你很像。

    ” “是吧,旁人都这么说,只是性子不太像我,从小给她外公惯坏了,爱胡闹,不过我们为人父母,就是要为孩子操心的。

    ” 一番话,震起数重胸臆难平。

     蒋闻不禁想她如她女儿一般大的二十来岁,若是章载年也肯惯坏她,若是她也爱胡闹,若当年的自己再坚持一些,或许今日会很不同。

     愁肠方起,又绝在一句“我们为人父母”上。

     人生一旦如列车分轨,便回不了头,也再无相汇之时。

     蒋闻挤出一丝笑,应和着说:“是啊,为人父母是要为孩子操心的。

    ” 人到中年,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已经少有人能叫他露出这样不自然的仓惶神态。

     见宴厅里的人出来了,不宜在此逗留多聊,蒋闻快速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写下茶室地址撕下递出:“沈家的事在这儿不好讲,明天找个时间,单独聊吧。

    ” 章清姝婉拒了朋友送她回去的好意,说自己下榻的酒店就在附近,路不远,就当饭后消食,走回去就好了。

     走到稍僻静的路段,身边停下一辆黑色轿车,后车座的玻璃降下。

     章清姝站在路边,望着车内的蒋闻。

     后者似有话在喉,几番吞咽,最后出了声,微毫关心克制成京市快入冬的天气,不该暖了,否则太反常,也不合时宜。

     “你……明天可能下雨,出门记得带伞。

    ” 章清姝“哦”了一声,也客套提醒他快些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次日一早真下了小雨。

     茶室的经理端茶水来窗边,同今天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客人说:“今天天气不好,不然在这个位置能远远看见一部分沣山公园的景貌,蒋先生有空,经常来这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 沣山公园,那是章清姝三十多年前去过的地方了。

     年少,她跟蒋闻,还有其他几个早已分散天涯的朋友,一起去沣山秋游,他那时是丢三落四的少爷性格,顾头不顾尾,便当忘了带,水壶也是空的。

     她性子细致,饮料零食都同他分享。

     最争强好胜的人,下棋时偏偏喜欢看她赢,她执白,文文静静攻城略地,满盘皆输的人笑嘻嘻地凑到跟前,说欣赏更像痴迷,夸她好聪明。

     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什么都是真的是,是真的喜欢,最后也真的分散。

     早间落了小雨,又似没全落下来,浮在空气里,灰朦潮湿。

     蒋闻沾着雨气姗姗来迟。

     聊天中,提起他们少时去沣山的小事,他桩桩件件记着,神情很怀念,仿佛珍藏于木匣之中的珍宝,不忍叫它碰半点灰,一朝取出,你看,我保存得这样好。

     而对面的人,只是淡笑说:“人上了年纪,以前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 看着她这样笑,蒋闻反而再也笑不出来了,低了低眉眼说:“清姝,对不起。

    ” 她等的就是这句亏欠。

     人人都有亏欠。

     章载年之于她,也曾说过亏欠,抱守黑白,断送了女儿的姻缘,他上了年纪后自省,一世为人的肃正端清,何尝不是为人父的失职。

     章清姝劝他不要这样想。

     她不怪父亲,也从不后悔。

     只是如今她为人父母,她不愿做一个对孩子有亏欠的母亲。

     为了女儿,她没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哪怕是来见一个本不该见的人。

     “弥弥这二十来年,看似在无忧无虑中长大,其实身上背负了很多我和她外公添给她的枷锁,她从来没敢坚定地去喜欢什么?小时候喜欢国画,却不得不学舞蹈,十几岁也想过去拍电影,怕给外公添麻烦,半点意向不敢表露,不敢为自己争取,她没有怨气,也从来不跟我们说。

    ” “她大概是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性子养懒了,索性就做流水,到哪处,是哪处。

    ” 她说她的女儿没有安全感,索性做了流水,这话叫蒋闻听了痛心,她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他没办法给她安全感,叫她流向了别处。

     好在沈禾之那位侄子,跟当年的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