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死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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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的饮马河、伊通河和沐石河,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聚吸着闯关东的人们,为这座东北中部城市的兴起打下坚厚的基础。

     "长春"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一说沿袭辽代"长春州"之名,一说源于清朝的"长春堡”(今郊区永春乡),一说起自"长春花”的花名,因为此地开垦前盛开一种美丽的"长春花”。

    究竟哪说成立,像许多地名一样,长春寄托着人们一种对美好境界的追求和向往,当是无疑的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在制造了一个傀儡政府的同时,选择长春作为“满洲国”的首都,更名“新京”,成为东北的军事、政治和文化中心。

     历史之河在屈辱地呜咽了14年后,流到了1948年。

     “长春,六点半” 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一篇“逃到哈尔滨的前长大代理校长张德磬博士访问记”,题目叫《长春停在“六点半钟”》。

     去年十月中旬,解放军进攻吉长路,小丰满的电源被截断了。

    长春在1~0月17日下午六点半全城停电---电车走到哪里便停到哪里,机器转到什么地方便停在什么姿态上。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全城一声“啊嗬”便失去了热力,失去了光明。

    直到今天,有的电车还停在街上,机器还保持着待动的姿势,电钟的时针还指着六点半。

     城外城 3月13日,东北民主联军夺占四平后,长春就孤悬在松辽平原上了。

     有人称之为“死城”。

    有人称之为“陆上孤岛”。

    坐镇这里的“剿总”副总司令兼1兵团司令郑洞国,称之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一座死城,也是一座堡垒,要塞。

     日军占领期间,在市郊挖掘壕沟、坑道,构筑许多永久性工事。

    市区建筑,从布局到构造,都充分考虑到军事的意义。

    城中心的关东军司令部、在乡军人会、空军司令部和大兴公司,都是米把厚的花岗石墙,钢筋水泥屋顶,中型炮弹不能损坏。

    楼房地下室,有钢筋水泥坑道通到大马路,彼此相通。

    其中有笨重的大铁门,可以相互隔绝。

    各主要街道宽度都在一百米以上,可以充分发挥火力,重要街口还有水泥掩盖的地堡。

    国民党进入长春后,又环市添筑许多碉堡和工事。

    其中,仅中央银行周围修筑的永久性工事,就有150多处。

    6月22日,中央社称长春防线为“坚冠全国”。

     工事坚固,守军也很顽强。

     冬季攻势后,林彪就谋划打长春。

    5月24日,1纵和6纵试打未达目的,仅夺占大房身机场。

    于是改而为久困长围,准备将敌围困到山穷水尽时再动手。

     这无疑是最佳军事选择。

     5月中旬,成立以萧劲光和萧华为首的围城指挥所。

     6月1日、2日的《阵中日记》写道∶ ……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控制城外机场。

    (二)以远射程火力,控制城内自由马路及新皇宫机场。

    (三)严禁粮食、燃料进敌区。

    (四)严禁城内百姓出城。

    (五)控制适当预备队,沟通各站联络网,以便即时击退和消灭出击我分散围困部队之敌。

    (六)城南、城东归6纵,城北、城西归1纵,炮火由炮师派归5、6纵指挥。

    (七)两个月来几个独立师围困长春成绩不大,未看成(是)严重战斗任务,无周密计划和部署,应该改正。

    要使长春成为死城。

     6月28日围城政工会议上,围城指挥所再次强调封锁粮食、蔬菜、燃料、牛马及一切可供敌人使用的生活资料,断绝城内外人员往来和商业关系。

    并提出口号∶“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把长春蒋匪军困死在城里!” 围城指挥所还发动群众,成立军队地方联合对敌斗争委员会,在各交通路口设立检查站、检查哨,严格检查过往行人、车辆、封堵粮食进城。

     长春围困战-----封锁,断绝粮食之战。

     6月22日,由12纵和独六、七、八、九、十、十一师组成的围城大军,进入指定地域。

     六个独立师在前面组成第一道包围圈。

    各师以三分之二兵力,以五十米一个人的密度,对城内进行封琐、监视,余下为预备队。

    十二纵以主力布置在城西和西南敌人主要突围方向上,其余在其它方向进行策应,构成第二道防线。

     开头,包围圈达150多里。

    十二纵司令员、“好战分子”钟伟,看好土质特点,组织部队挖地道进行爆破,连续拔除据点。

    各独立师如法炮制,将包围圈缩减到100里左右。

    双方最近处只有百把米,彼此吃的什么饭都能看见。

     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暖风吹拂着绿色的草和彩色的花。

    鲜花绿草遮掩着一条条通往前沿的交通壕,终点是长达百里的环城壕沟,沟沿上耸立着铁丝网。

     风把蔓科植物吹到铁丝网上,铁蒺藜上开着香艳的花。

     天上不会掉馅饼 “金汤之固,非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

    ” 三月一日,长春市长尚传道上伊始,就大抓粮食。

    三月四日,将中央信托局长春分局贮存的100万斤大豆全部买下。

    (他在回忆录中写道∶这批大豆,保证了公教人员不致饿死。

    ”)五月,又对全市进行人口和存粮普查,发现民间存粮只够吃到七月底。

     民无粮要反,兵无粮要散。

     怎么办? 一抢,二空投,三发大票子。

     七月初,蒋介石致电郑洞国∶“尽收长春人民所有粮食物资,由政府统一分配。

    ”尚传道对郑洞国说∶“民间存粮已快吃光了。

    由政府没收,也收不到多少粮食,物资;而且在饥饿威胁生存之际,我无法保证市属职员廉洁奉公。

    此举徒然骚扰人民,毫无裨益,我办不了。

    您要遵命办理,请您另选市长。

    ” 谁当死城市长也是死棋。

    饥肠辘辘的士兵见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去抢,再砍树木,拆房子,后来干脆挖马路取沥青烧饭。

    郑洞国下禁令,尚传道在报上发表谈话,号召“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房”。

    好象他们是不吃五谷杂粮的神仙。

     在城里抢,还出城抢。

    对老百姓可以为所欲为,这八路岂是随便动得的?围城指挥所的口号是∶“不让一粒粮食落在敌手v不让快要饿死的敌人复活!”抽出十分之一兵力,五分之一牲口和大车,先前沿,后后方,熟一块,割一块,最前沿由部队掩护,夜间抢收。

    快收,快打,快运,快藏,四快一光。

    给群众留下三个月存粮,余皆运到后方。

    结果,几次出抢收获甚微,倒是损兵折将,能省点口粮。

     六月起,军粮主要依靠空投。

     蔚蓝色的天空上,几驾银灰色飞机翼下,降落伞一顶顶绽开。

    那情形就像几只悬空的吊瓶,在为一个垂死的病人输液。

     守军每天正常耗粮不下十万斤,需要四十架次飞机才能保障。

    实际最多也没超过二十架次,一般都是十架次左右,天气不好,一架也来不了。

    飞机一来,城外高射炮就开火。

    不敢低飞,就在三千米高空投掷,有些就飘到城外送给共军了。

    落在城里的,也常被居民抢去。

     城里有空投指挥所,统一分配粮食。

    可降落伞没落地,饥饿难耐的士兵就一拥而上。

    有些部队抢到就私分了,有的甚至发生械斗。

    郑洞国亲自下令∶“倘有不顾法纪仍敢私自抢藏者,一经查获,即予就地枪决。

    ”真枪决了一些,却能斩尽杀绝吗? 后来不用伞了,直接投掷。

    一袋袋粮食象炸弹一样飞速落下,老百姓坐在家里祸从天降。

    落在地上也摔个稀烂,更有许多没了影儿。

    士兵们赶着大车沿街搜寻,房屋挤挤匝匝,哪里看得真切? 战马杀光了杀狗,捉猫,捉老鼠,打鸟。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切可以送进嘴里的东西,都成了捕杀对象。

     与食物成反比扶摇直上的,是物价。

     下面是每斤高粱米涨价(东北流通券)情况∶6月2日4万元 6月23日22万元 7月14日80万元 7月28日330万元 8月1日720万元 8月18日2300万元 9月10日2800万元 10月15日3500万元 四个月上涨近九百倍。

     后来干脆有价无市了。

     一捆钞票买一捆青草。

     一个金镏子换一个大饼子。

     几个大饼子换一个大姑娘。

     两年半前,新一军和新六军等部队向长春攻击前进时,杜聿明出赏价一百万元东北流通券,奖励首先进入长春的部队。

    如今,这笔重赏只能买不到三钱的高粱米。

     长春变成死城,精兵变成困军,“坚冠全国”的工事成为无用之物。

     从六月起,正规军每人每日定量一斤五两,高粱大豆各一半。

     七月一日,开始减到五两。

     八月初,新七军和新三十八师每周还能吃顿大米饭,六十军182师用三分之一高粱掺大豆吃,余下四个师全发粮代金,各连自己买,买到甚么吃甚么。

    每人每天菜金只够买条黄瓜。

    地方保安部队连条黄瓜钱也没有,一切全靠抢,抢到甚么吃甚么。

     九月中旬,六十军一些部队开始吃糠秕、豆粉、酒糟。

    官兵夜盲、腹涨、盗汗、晕眩、浮肿,越来越多。

     十月后,一些部队别说突围、打仗,放开大路随便走,也走不到沈阳了。

     六十军起义出城后,军长曾泽生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好饭好菜不可多吃,以免把胃吃坏了。

     十五的月亮 ——蒋军弟兄们,你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一点指望也没尤了。

    再过俩月不用打,自己就垮了!这一点你们自己最清楚。

    你们都是穷苦人家子弟,饿肚子守城为谁?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蒋介石和四大家族、地主老财才是穷人的死对头。

    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

    你们要看清形势,为自己也为家中亲人想想,趁早弃暗投明,跳出火坑,我们随时都在欢迎你们!早拖枪逃跑,早到招待所登记,早一天不挨饿,早发路费,打路条回家!…… ——六十军的弟兄们,听出来了吧?我是云南曲靖人,原184师的,海城起义的。

    老乡们,蒋介石抓了龙云,又把咱们赶到东北给他卖命,冲锋打头阵城退却当掩护,死了的那些弟兄多怨哪!现在,新七军吃大米白面,六十军喝野菜稀粥,老蒋不把咱滇军当人待呀!你们这里受罪,父母和妻子儿女在家受苦,日夜盼你们回去,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对咱起义投诚官兵可好啦!愿回家的发路费,想留下的跟我一样…… ——六十军182师545团朱云团长请注意∶朱团长,你素怀报国救民之心,投笔从戎,转战湘鄂赣滇,抗战有功,人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

    但是,你现在替蒋介石打内战,是没有任何前途的。

    滇军老前辈张冲将军,希望你认清形势,率部弃暗投明。

    何去何从,请你速作抉择…… ——六十军暂编21师李树民团长请注意∶李团长…… ——新七军暂编56师2团3连的张二宝子,我是你妈呀!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吗!饿甚么样了?我和你爹爹天天哭呀!你爹病了,我这眼睛也快瞎了,想你呀!共产党对咱家可好了,分了地,没人种,政府给种的。

    政府说了,你回来甚么事儿没有。

    前院和后街的狗剩子、四柱子都回来了,你快回来吧!我的二宝儿啊,你听见了吗?…… ——新七军暂编61师3团8连的王大田,我是你媳妇素花呀…… …… 围城部队各连都有喊话组,前沿阵地5里左右设一个广播站。

    一到晚上,高音喇叭和自制的土喇叭,一齐“开火”。

    叫“兄弟”,喊“老乡”,唤子索夫,指名道姓,四面八方,几里纵深,全被这声音覆盖了。

     还利用国民党家属做工作,60军撤退吉林时,30多随军家属被俘获,一律待之以礼,经教育後送回长春。

    暂52师师长李蒿弟弟李泰然的妻子送回去後,又找到他们失散的孩子,又给送了回去。

    李泰然很感动,三次送出重要军事情报。

    长春成为死城後,一些家属又化装成难民,纷纷出城逃生。

    通过哨卡时,很多人被难民“点水”。

    哨卡不难为她们,有的还从优接待,并通知沿途给予关照。

    她们後来写给丈夫的信中,讲了许多共产党好话,成了义务宣传员。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国民党也搞起心战——双方对着干。

     ——八路弟兄们,过来吧!我们这边吃大米白面,还有美国罐头。

     ——蒋军弟兄们,你们当官的讲的是真的吗? ——投诚到长春来吧!愿干的留下,不愿干发路费回家。

     ——你们自己能离开长春一步吗? ——我们有飞机,用飞机送你们回家。

     ——你们的飞机敢下来吗?早叫我们打到云彩上去了。

     讲不过打枪,打一阵就静静听著,搭上话了:——缴怆真的不杀吗?愿回家的真让回家吗? ——真的既往不究吗? ——对新38师也一样吗?我们当官的说,八路最恨新38师,过去不是扒皮,就是活埋,这边就让新38军投诚过来的官兵讲话。

     那边又喊:八路兄弟,我们饿得前腔贴後腔了,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 这边就说:行啊,来吧。

     举著白旗就过来了。

    接待的大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有的过来就不回去了,有的回去又拉过一批来。

     这还了得!郑洞国颁布“连坐法”。

    3人一组,1人逃跑,2人受罚,2人逃跑,1人枪毙。

    每连逃亡3人以上,连长送军法处。

    越过哨卡30米者,格杀勿论。

    抓回逃兵,一律枪毙。

     开头执行很严厉,60军暂21师2团有个班,闲唠时发牢骚,说“走个球的”,被告密。

    兵团司令部未经过军长、师长,就将这个班和排长抓走全部枪毙。

     本想杀一敬百,反倒激起公愤。

    60军一些官兵扬言“要报仇”,“拚了”,连新38师也有人说:“太过份了”。

    有的连队跑多了,连长乾脆带领全连投诚。

     先是地方保安部队,接著是60军。

    後来连王牌新38师也成班成排地跑了。

     从6月25H至9月底,共逃亡官兵1万3千7百多人。

     中秋节前後,攻心战掀起高潮。

     除了东北入伍的外,新7军中两湖两广人多,60军基本都是云南人,除去老内容外,又增添一些家乡小调和地方戏。

    《绣荷包》,《小河淌水》,《杨柳青》,《走西口》……一曲曲都倾诉著同一个主题。

    还朗诵李白的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浓重的乡音伴著哀婉的洞箫,夜夜到天明。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

    这边唱,那边哭。

     投诚官兵说:讲别的还能忍著,一提“家”这心就碎了…… 请看郑洞国远在上海的夫人陈泽莲,写给丈夫的一封信: 桂庭(郑洞国的字——笔者): 几个月来为了你的安危,使人时刻不能忘怀,寝食不安。

    桂庭!逐人衰弱与憔悴的不是岁月,而是忧愁,数月来我身体坏透了,较前更消瘦多了!桂庭,你们被困在这孤城,到底要紧不? 我得不着一点实际情形,真令我焦急万分:今天看报上说,长春机场又失守,长春情况危急。

    我看中央不给你设法,你是无可奈何!你到底是甚麽病?现在好些吗?你真太大意了,你不顾性命在干,这是为了哪种?我想到这一切伤心极了,苦命的我,尚有何言!上天保佑你平安。

    应该很平安,因为你向来对人都好,心更好、,应该有好报:秋风起更愁人也。

     祝你 健康 莲上九月六号 一座孤城,孤悬起多少颗苦命人的心! 而对於在这场内战中不能与家通信的中国士兵,这场战争不就是一座孤城吗? 在黑土地好歹活了两年半,胡义深领章上多了个“豆”。

     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身临其境,果真名不虚博,只是这金子色泽的大豆营养再高,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 五脏六腑胀鼓鼓的,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

    最舒服的是打个嗝,或是放个屁。

    两支腿支撑不住了,发飘,又像灌了铅,动一动就一身虚汗,两眼直冒金花,老人说,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

     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吩,飞呀,飞过山海关,飞过黄河、长江,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为甚麽要醒来呢? 他性情温顺,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

    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

    上有父兄,下有弟妹,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

    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他和弟兄们就像一群大傻瓜,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土豆和萝卜甚麽的,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