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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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攻势后,是连续三个月的大规模冬季攻势。

     三次攻势,共歼灭国民党军队30万8千多人,攻占城市77座。

    共产党占领区面积已占黑土地的97%,人口达到86%。

    民主联军发展到十二个纵队,又一个炮兵纵队,一个铁道兵纵队,十七个独立师加地方军,共105万人。

    国共两党在黑土地上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血液是胜利的代价。

    ” 克劳塞维茨说的。

     红与白 1947年12月15日开始、1948年3月15日结束的冬季攻势,第一仗攻克彰武,全歼守军49军79师,接着将新5军43师、195师聚歼于公主屯地区。

    第二阶段攻势转向辽南,先后攻克辽阳、鞍山,迫使营口暂58师火线起义。

    乘冰雪未融化,锋锐指向战略要地四平,一举夺下。

    吉林守军见势不妙,弃城逃进长春。

     血战彰武 秋季攻势还未降下帷幕,雪花就扯开了冬的幔帐。

    一层又一层,纷纷扬扬,把烟火薰燎的战场打扫、铺撒得晶莹、银白。

    纯净而冷酷的雪白统治了空间,还想掠劫时间。

    手表上的时针,因气温骤降变得踉踉跄跄。

    倒是揣在胸前、今天已经差不多成了古董的怀表,以从容自若的步履显示着自身的优越。

     瑞雪兆丰年。

    从1946年的奇寒中走出来的共产党人,天天月月都是金秋。

    眼下,他们又要收获一座血城——位于沈阳西北的郑家屯和大虎山铁路线上的彰武。

     守军利用彰武县城周围高地,修筑很多地堡。

    夺占彰武,首先要控制这些制高点。

     在这次占斗中荣立特等功,成为战斗英雄的黄达宣,所在连攻击目标为城南山上一座苗圃。

    排长黄达宣的3排为尖刀排。

     老人说,看地形时,哪儿有棵小树,哪儿有堵雪墙,哪儿有个雪洼,都指点得清清楚楚。

    哪个班从哪儿上,哪个组爆破哪道障碍物,炸药包放什么地方,拉火后在哪儿隐蔽,哪挺机枪打哪儿,掩获谁,都讲得明明白白,落实到具体人。

     回来后,又在沙盘上反复演练。

    实战时只在1排攻击时出点意外,被敌人火力压迫在雪坡上。

    这时,3排已将几座地堡炸毁,完成任务了。

    见状,他立即将3排兵分两路,从侧翼攻了上去。

     外围战斗很顺利,2纵和7纵都按预定计划控制了制高点。

    攻击县城,5师5分钟突破防线,5小时结束战斗。

    守军依托工事顽抗,不断组织反冲击,都被打垮。

    整个战斗呈一面倒趋势,没有僵持,也没有几次冲击不下的情景。

     这一节的题目,似乎不妥? 刘学友老人说:从军政大学毕业后,长那么大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彰武前线抢运伤员--我是民工大队的副大队长。

     冲击道路的雪地上,红的,黄的,到处是伤员和烈士遗体。

    第一次见到那场面,真懵。

    民工比我还懵,问我:这个腿断了,那个脑袋有个窟窿,先背哪个呀?我哪明白呀!可乌纱帽戴在头上,也不能装孬,就说:什么这个那个的,快背!第一个肠子出来了,我不大敢看。

    那个伤员还明白,但说不出话,就用手抓抠我的肩膀,那意思是感谢我背他。

    我这眼泪都要下来了。

    都是军人,人家打仗命都豁出去了,咱背一下子算个[毛求]?就说:好同志,你放心,我一定把你背出去!背几次就有经验了,先摸摸鼻子有没有气儿,先背重的,后背轻的。

    重伤员大都不会说话,一是流血多,二是冻的。

    有的抓住你就不放。

    是轻伤,就告诉他:先等会儿,我先背重伤的,马上就回来背你。

     我背回10多个伤员。

    身上弄得那血呀,冻得哗啦哗啦的。

    回去后,棉衣都拧出血来,做梦都粘乎乎的。

     最后处理烈士遗体。

    用大车拉,一车十几个,二十几个,一车车拉到山上一个大坑里埋了。

    我们弄的那个大坑里有几百。

    开头有木柜子,后来没有了,就那么埋。

    木柜子都是老乡的,东北家家户户都有那种装米的一人长短的大柜子。

    不管在什么地方,打一仗,附近村子的米柜就光了。

     大坑旁山坡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直念“阿弥陀佛”…… 血染王道屯 攻占彰武后,2纵、3纵、7纵将新5军两个师,包围压缩在沈阳西北王道屯、文家台、黄家山和公主屯一带村落里。

     王道屯一仗打赢了,也打惨了。

     张耀东老人,当时是2纵6师17团1营1连3班副班长。

     老人说:王道屯是个不到50户人家的小村子。

    敌人是195师585团,已经修好了工事等上了。

    侦察报告却说是一个连加个营部,刚进村。

    团里决定趁敌人立足未稳,冲进去把它一口吃掉。

     就我们一个营攻击。

    1连、2连并肩突破,3连是预备队。

    村口有个胳膊肘弯儿,两个连全打那儿了。

    那轻重机枪打的呀,就像用扫帚似的,雪打得都迷眼睛,我的狗皮帽子穿俩窟窿。

    3连再上,也不讲究战术,还是硬上,也打趴那儿了。

     头天夜里飘一夜大雪,深没膝盖,雪一停,那天“嘎嘎冷”(东北话,形容天极冷)。

    我的脚指甲全冻掉了。

    你想想,从上午9点多钟到天停黑,就那么在雪窝子里趴着,那人能怎样?可当时不知道,好你也没觉怎么冷。

    我趴在个尺把深的车道沟里,前后左右全是人,黄糊糊的,血糊糊的,把眼睛都看红了。

    大都是负伤后冻死的。

    团里担架连没来。

    营连几副担架也都打那儿了。

    没炮火掩护,有担架也上不来呀。

     天快黑了,炮响了,后续部队上来了。

    我们开始冲锋。

    都冻僵了,也爬不起来呀,爬起来也晃晃悠悠站不住。

    站不住也冲了进去!人到了那份儿上,什么想不出来的事都能做出来。

    我还炸掉了个地堡,立了一大功。

     战斗结束,我把全连机枪划拉划拉扛回来,5挺,扛两次。

    一看人,连长,通信员,司号员,还有个4班副,都是趴在车道沟里活下来的。

    还有在后边做饭的司务长和两个炊事员。

    全连126人就剩8个。

    2连剩21个,3连剩40多。

    早晨还一口锅里吃小米干饭,猪肉炖粉条儿,都唠快胜利了,也该回家娶个老婆,好好种上几亩地过日子了。

    昨晚一个连住半拉村子,现在连一铺炕也住不满了。

    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这么快就没了。

     指导员和我的排长都是苏北人。

    指导员总爱讲将来办集体农庄,用拖拉机种地。

    有人问他拖拉机什么样儿,他愣了一下,笑笑,说不知道。

    排长对我可好了,行军给我扛枪背行李,吃饭总往我碗里夹肉,说你有文化,好好干,将来有出息。

    他说惦着要看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夜里行军老远见到沈阳灯火通明,就说将来一定要进去看看。

    打下彰武有电灯了,却停电,只看到个电灯泡。

     (有的老人说,他老家的乡亲们到今还在点煤油灯。

    )连长不知怎的说了句“烧水”。

    通信员端来热水让他洗脚,他傻了似地愣坐在炕沿上没反应。

    通信员碰碰他,他一脚踢翻脸盆:洗你妈个巴子!吼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哭。

     要去看看倒下的战友,团里不让。

    纵队派来文工团演节目,让我们去看。

    谁还有那心思呀! 唉,王道屯,王道屯,王道屯…… 血溅文家台 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

     文家台的茅草房好像承受不住了,挤挤擦擦地依靠在一起。

    坡坎上的房子,坡上的一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黑褐色的泥墙。

    冰锥像巨兽的獠牙挂在屋檐下,窗户纸在风雪中发出呜呜的颤音。

    破处用烂布团塞着,远看就像乱七八糟瞪着的一支支黑眼睛。

     新5军军部、43师和195师残部,军长陈林达和师长谢代蒸,留光天,就是在这里被歼灭、俘获的。

     雪野中一场血战。

     3纵7师20团3营,最先冲进文家台。

     赵绪珍老人说:当时我是宣传股长,随3营做战时宣传鼓动——那时好像还没有“蹲点”这个词。

    突进去敌人就反冲击,一次又一次,想把我们赶出去。

    新5军是精锐,装备好,也真有股子死硬劲头。

    几次反冲击被打下去,就组织军官敢死队,端着冲锋枪往上冲。

    冲不动了,就把尸体垒成肉垛子工事坚守,或是推着尸体一点一点往前拱。

     3营据守村边一个地主大院,房子和围墙打得七裂八半,窟窿豁子冒烟起火。

    不断有人倒下。

    脏污的雪地上,烈士和伤员倒卧在一起。

    能动弹的,就撑着爬着,找个背风的角落偎着。

     营长牺牲了,副营长、战斗英雄李海西也牺牲了,教导员张林经(离休前为原昆明军区炮兵政委)负了重伤,副教导员在后边组织抢动伤员。

    没人了,我就指挥。

     我抱挺加拿大式机枪。

    不管伤得怎样,能拿动枪的都打。

    也不知打死多少,就看见黑糊糊的一片。

    天亮了也未注意,打完仗一看哪,阵地前开阔地上没膝深的积雪没白色了。

    最前沿一条20多米宽的干河沟,米把深的河床都填满了。

     3营伤亡2/3,一座大院也快红了。

    唉,别提了。

    战斗后期,有些伤亡是自己的炮火打的。

    炮纵四个营调上来,初学乍练,有的炮弹打到自己阵地上了。

     被自己的炮弹打死,那滋味儿不一样。

    可大家还是挺高兴,不然伤亡就更大了。

     没打过仗不知道,一听说伤亡多少多少吓一跳,以为都死了。

    一仗下来,一、两个月养好伤,大部份又都回来了。

    可在那“鬼呲牙”的天里打仗,受伤抢救不及时就完了。

    好人都冻僵了,伤员流那么多血能受得了?什么姿式都有。

    缩头袖手的,往屋里爬没爬到的,互相搂抱着取暖的,扯也扯不开……唉,别提了。

     敌人也是,大都是冻死的。

    有的冲锋时打伤了,腿一软就跪那儿了,雪深,也不倒,一刽儿就硬梆梆冻那儿了。

    一个个呲牙咧嘴,鼻涕拉花的,有的坐在那儿,瞅着好人似的,脸上还是副笑模样…… 打完仗,一个个身上血呀雪呀冰呀的,也不爱说话。

    有的就蹲在那儿,叭嗒叭嗒抽烟,叭嗒叭嗒掉泪…… 四平 一场雪下来,太阳一照,没到中午就开始融化了。

    水叽叽的,一抓一个团。

     太阳落山,一晚上又冻得硬梆梆的。

     四平就是在这时打下来的。

     1纵、3纵、7纵攻击,炮纵160多门野炮、榴炮、山炮轰鸣。

    仍由1纵司令员李天佑指挥。

    1纵首先突入城内,3纵和7纵也相继突破。

    23小时结束战斗。

     7师出了点麻烦。

     二保临江时,吕效荣率领煅击排冲进敌团指挥所。

    一颗子弹从左耳打进,从脑后穿出,组织股把他的名字写进了“烈士花名册”。

    四战四平,又险些当了烈士,一块弹片至今还嵌在肺尖上。

     (采访过的身上带着弹片的老人,很多都是在四平留下的“纪念”。

    )部队冲到城根时,两个暗藏的火力点,突然在屁股后面打响了。

    前后夹击,突击连都打在雪地上了。

     师长在指挥所骂:娘卖X的,都趴着干什么?怕死鬼,给我冲! 师长骂团长,团长骂营长:你们怎么搞的?怕死鬼……… 团长没骂完,教导员薛新文跳出指挥所,一挥手枪:跟我上!没冲出20米远,就被打倒了。

     很多老人都记得薛新文:中等个子,小白脸,火暴脾气,能说能干能打仗,自尊心特别强。

     教导员牺牲了,副教导员吕效荣带人上,也被打在那儿了。

    前边趴着带突击连的副营长,也负了重伤。

    那血,一会儿就把水叽叽的雪浸红了。

     全营340人,打完仗算上炊事员不到150人。

     两个火力点敌人支撑不住了,出来投降。

     “我操你妈呀!”8连副连长操起机枪就是一梭子。

     枪被抢下了。

    副连长受了处分。

     血腥和尸臭。

    早已被岁月的风雨洗刷罄尽了。

    但战争的遗迹,在今天的四平清晰可见。

     英雄街有座“大破楼”,里面住着几户人家,还有个五保老人。

    那种弹痕累累的残破,一眼就能与被风雨剥蚀的残破区别开来。

     “四平”这个名字本来另有出处,一些四平人却那么自信,说是这里当年打了四次,才得名“四平”。

    并认为这个名字不吉利:叫个什么不好?叫个“四平”——不打四次能安稳平静吧? 从民房到公共建筑,四次共打平了多少?这是很难说得清的。

    但四平平得不够,是不应置疑的。

    在“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的“文化大革命”中,四平是黑土地上打得最凶的城市之一(还因为它是战略要地吗?),有些当年幸存的建筑,又在武斗中打坏了…… 再死一次 ——黑土地英雄谱之二 四平有条“仁兴街”——那是为纪念倒在血城中的邓华纵队长1师师长马仁兴而命名的。

     辽源有座“树棠山”——那是为纪念3纵8师-位排长陈树棠而命名的。

     锦州有条“士英路”——那是为纪念2纵5师一位董存瑞式英雄梁士英而命名的。

     笔者看过几本黑土地英雄谱,仅一个3纵,命名的战斗英雄就有100多。

     还有那没有命名的。

     黄达宣老人说,1946年9月,独立旅1团攻打哈尔套。

    从偷袭未成就强攻。

    2连没冲进去倒下一片,1连冲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