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南有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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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河都填平了。

    国民党埋了些,国民党走了政府又号召去埋。

    哪有那些人手呀。

    第二年不用号召,庄稼人没开化就下地了,这沟边拖一个,那坑里埋一个。

    天暖了,不清整了怎麽种地呀?都说狗吃人,猪也吃,吃红眼了。

    那也吃不了,那狗和猪才叫肥呢。

    有人打那就不吃猪肉了。

     锦州不愁人手,也忙火半个多月,耿福恩老人说:国民党的好办,扔到车上,几十个人一车,拉到城外去埋。

    不用现挖坑,有得是工事,挺方便。

    那些日子,出出进进的马车、汽车,全是干这个的。

    开头挺害怕,後来就没甚麽了。

    这些年锦州越扩越大,没少挖出来。

    前些日子,石英破璃厂扩建地基,挖出骨头白花花的。

    知道是打锦州留下的,不知道是谁的。

    我说是国民党的。

     吕效荣老人说:文家台消灭新5军後,团里让我带8连去打扫战场。

    主要就是清理敌人尸体。

    一点味儿也没有,死了就冻了,硬梆梆的。

    50个人一垛,横竖垛著,一垛垛地垛在村外没膝深的雪地里。

    干了四天。

    临走让老百姓去沈阳捎个信,国民党来车拉走了。

     打起来你死我活的,都红眼了。

    这功夫看那一堆堆像送到地里的粪堆样的死人,一个个缺胳膊少腿、毗牙咧嘴,心里也不大是滋味儿1946年4月28日,箫华在一封关于送还敌人尸体、开展政治攻势的电报”中,说: 送回死尸,尚未统计,各旅团分别进行,在棺上贴挽联祭文宣传品每日迭七八人,各方都去送,并带有吹鼓手,顽军哨兵说:又来了,又来了,军官禁止士兵出来看,收到死尸、伤兵后,25D(“D”即师——笔者)回信挺容气,14D则骂,近发现被扣抬送之民众70十(“十”似为“多”之意——笔者),送死尸和伤者影响很大,据说有全连放下饭碗流浪者。

     一具尸体,一个悲剧。

     一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

     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配水他是第二个凡尔登!” 塔山是凡尔登。

     锦州是凡尔登。

     黑山是凡尔登。

     四平是凡尔登。

     文家台是凡尔登,秀水河子是凡尔登。

     大战,小战,战场无处不是凡尔登。

     当然是中国式的凡尔登。

    当欧洲人驾著坦克、装甲车和飞机,把成百上千吨钢铁倾泻在战场上之後,黑土地上是一批又一批血肉之躯的“敢死队”。

     战争就是绞肉机! 勇敢,顽强,视死如归,被认为是雄伟高尚的美德,而且自古就与战争联结著。

    为反抗暴政,为民族解放,挺身恶斗,勇往直前,那确是崇高的美德,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事业。

     可在这场战争中算甚麽呢? 当他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著往上冲时,那不过是一群武装的囚徒而已。

     他们的敌人,本来是那些发动这场内战的人,是那些吞噬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

     要麽杀人,要麽被杀,别无选择。

    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冲上去。

     冲不上去被敌人杀,退下来被自己人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自己人吗? 只有远在故乡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在日夜牵挂著他们。

    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望眼欲穿盼归去。

     黑土地上陪著他们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烟泡”,是吃红了眼的猪和狗,是兴奋的聒噪著的肥硕的乌鸦和秃厉。

     从新开岭到张麻子沟,从塔山到辽西那些窝棚,人们传说夜夜都能听到鬼叫,南腔北调的。

    老人们说,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闹…… 义县城破,93军暂20师1团团长赵振华,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炮声中,他又看了这个世界一眼。

    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

    妻子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已经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

    儿子偎在母亲怀里,惊骇地叫著:妈呀,爸呀…… 手枪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万多官兵做了这种选择。

     全国是400万。

     原白城子守备区後勤部政委戚惠林,当年是12纵保卫科干事。

    辽沈战役後,曾在解放军官教导团工作过。

     老人说,军官不少带著太太。

    有的战士听出是老乡,就说:都甚麽时候了,还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

    见你就给丈夫求情,说他是为抗战打日本参军的,打鬼子险些把命都丢了。

    讲著就哭。

    周围没人,金条,戒指甚麽的就往你怀里揣。

    只要能对她丈夫好点,怎麽的都行。

    那样子也真叫人可怜。

    现在讲海峡两岸都是炎黄子孙,那时若讲这个,阶级立场可就歪大了。

     张耀东老人说,他们冲进锦州师管区大楼时,里面女人吱哇乱叫:别打了,我们投降呀!有的军官想抵抗,太太就扑上去抱住他。

     在操场上站队,男女分开,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给你磕头,一口一个“长官”,说你可别杀他呀,要死让我们一块儿死。

     有的老人讲,还有女军官,有的还抱著吃奶孩子。

     3纵打到海南岛後,某师两个连乘车在山路上行进,後面有几辆国民党军车。

    师长见了,问怎麽不打。

    一位副教导员说,这几辆车跟10几里了,不像是武装人员。

    师长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给我打!机枪小炮架起来,几辆车翻的翻,著火的著火。

    喊著“缴枪不杀”冲上去,全傻眼了:车上都是国民党家属,死的死,伤的伤,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学名著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置身於庞大军事机器中的主人公,终于从切身经历的惨痛中看透了战争。

    战争与他和他的伙伴毫无相关,他们只是为著一个腐败的政权,或是某个独裁者,在残杀无辜和无辜被残杀。

     要钱不要命也好,为“主义”奋斗也好,被逼无奈只有杀人也好,那些像赵振华那样有机会做一次自我选择的军人,或多或少,是会领悟到这场内战对他们到底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来不及进行选择而抛尸黑土地的人,在流尽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蓝天和大地,那眸子会闪烁些甚麽?他们知道谁把他们送进绞肉机的吗? “蒋介石先生” 四平保卫战中,毛泽东直言不讳: 必须准备数万人伤亡。

    ⑻ 1946年12月30日,蒋介石在特天字第70号密令”中说: 本年一年来之剿匪军事,全由我各将领指挥,我方官兵忠勇奋发,替主义牺牲,替真理奋斗,多能达成艰巨任务,奠定统一基础,即是以安慰国家及阵亡将士之灵,亦是以雪我国无穷之耻,惟念将士死伤之惨,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禁为梦魂不安…… 不能说蒋介石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可这位政治家果真长着一副菩萨心肠吗? 几十万人都是没见过冰天雪地的南方人,一批批倒毙在冰天雪地之中,10月16日,“美龄号”最後一次从沈阳西返时,路过大火熊熊的锦州,又在塔山上空转了两圈。

    他看到填满了饮马河的尸体吗?到锦西后,他眼含热泪,恨恨地说:我和他们拚了! 倘若这场战争是打日本,蒋介石虽败犹荣。

    再有几十万南国男儿抛尸冰天雪地,历史也将铭记著蒋介石的中国心。

     倘若蒋介石是这场大战的胜者,还会眼含热泪吗? 台湾报纸发表不少蒋介石晚年家居生活照。

    和夫人丽影相随。

    与长媳及孙女。

    孙婿含笑合照。

    与曾孙慈祥对奕。

    含饴的晚年,弄孙之乐,其乐陶陶。

     从长白山到海南岛,那些绝了香火,回不去家的灵魂呢?那夜夜不息的哭叫声,是在向谁索命? 石瑛老人讲过这样一番话:和平年代,连职干部犯了错误,换个地方,好好干,3年就能改观。

    营职要5年左右,团职8年左右,师以上10年吧。

    战争年代快,打两个好仗,马上就改观了。

     中华民国的总统需要多少年? 石瑛老人当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这是根本不同的两码事。

    但是,答案已经有了。

     194S年12月25日,新华社发表《陕北权威人士谈战争罪犯问题》,谈到蒋介石等43名战犯,“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⑼。

     1988年3月1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查院发公告:“对去台湾人员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往大陆犯有罪行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六条关于对犯罪追诉时效的规定精神,决定对其当时所犯罪行不再追诉。

    ”⑽。

     总统与士兵平等,都是40年。

     蒋经国去世,中共中央给“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发去唁电:“惊悉中国国民党主席蒋经国先生不幸逝世,深表哀悼,并向蒋经国先生的亲属表示诚挚的慰问,”⑾。

     蒋介石去世,新华社发表消息:“国民党反动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死了。

    ”⑿。

     如果蒋介石能再活上13年,中国共产党即便不发封唁电,新华社还会发这样的消息吗? 实际上,蒋经国未去世前,共产党就称其父为“先生”了。

     三分之一世纪风吹雨打,“头号战犯”、“人民公敌”变成了“先生”。

    那些在冰天雪地中冻成冰跎样的尸体,那些在热带和亚热带烈日下一会儿就膨胀了的尸体,会死而复生吗? 黑土地上没有国民党阵亡官兵纪念碑(黄土地和红土地大概也没有。

    台湾肯定会有的)。

    中国人好像没有为对手立碑的习惯。

     然而,在华夏大地的每个“凡尔登”,都耸立著一座无形的无字碑。

     每座碑都在告诫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告诫中国人不要忘记发动了这场内战的那个人的姓名。

     那是岁月的风雨永远吹打不去的。

     河两岸是百姓 两次世界大战死亡的4千万人中,一半以上是平民。

     在中国这次内战中,直接和间接死於战争的老百姓,知多少? 白红黑 锦州凌河区菊花街印染二委主任,52岁的张玉杰说:打仗时,我家住在古塔区南街西二胡同。

    一个大杂院10多户人家,住一连国民党。

    外边朝里打,里边朝外打,我们钻在果窖里打哆嗦。

    50多人死两个。

    没来得及进果窖打死一个,炮弹片从气孔钻进去打死一个。

    国民党不行了,也注果窖里钻,和老百姓换衣服。

    八路喊“缴枪不杀”,我们一家三代举著手走出来。

    现在看电影电视,一看到谁投降就想起这段,心头直扑腾。

    当时才12岁,觉得挺好玩儿。

     菊花街陶瓷联委书记,57岁的郭维珍老人说:我姑奶奶住在神社附近,那儿打得凶,死的人多。

    姑爷爷不在家,就她领三个孩子。

    炮弹房前屋後响,谁知哪下掉头上呀!一会儿钻地洞,一会儿趴在炕沿下,一会儿拖儿抱女再往地洞跑。

    女的没主意,也是“麻爪”了,姑奶奶总叼咕,说後趟房40多个人躲在地洞里,炮弹打上去,全捂里了。

    一唠起来,她就说那命是检来的。

     哈尔滨Zll医院原副院长韩德老人,四平攻坚战时还未参军,是市立医院内科医生。

    老人说:问问四平老人都知道,那一仗下来,全市完整无损的房子基本没有了。

     咱们部队一层层往里推,推到哪里,两边炮弹就往哪里砸。

    大大白天晚上烧。

    老百姓开头都躲在家里,盼咱们快打进来就算熬过去了,哪知打起来没头了,就开始往外边跑,天上飞机炸,地上炮弹打,子弹嗖嗖飞,那人死的呀,包袱箱子扔一地。

    没人管。

    那功夫谁管谁呀!死个人不如只小鸡。

    哪是逃命是玩命呀!玩命也比等死强,我爱人怀孕四个月,跑不动了,我就扶著架著她。

    那时那人真抗折腾。

     塔山镇65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