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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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领一座大庙。

    敌人反冲击,你来我往打到下半夜,连长和两个排长都牺牲了。

    脚下都是尸体,黑灯瞎火也不知还剩多少人。

    墙外就是敌人。

    他一遍遍小声召集队伍:1连的都出来!1连的都出来!数了数,站到他身边的是7个人。

    打完仗再清点时,是18个。

     他没看,也没想看看当时都有谁没站出来。

     老人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英雄,没爬出来的也不能说“狗熊”。

    战争就是那么回事儿,再勇敢,再英雄,也可能有胆小、怕死的时候。

    谁都是爹妈养的,都是人。

     从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像战争那样,更能检验一个民族、一个政党、一个军队的优劣、强弱了。

    一个人也是如此。

    战争的雷电迅疾地铸造着伟烈的男子汉,也在顷刻间把王继芳之类的灵魂剥个清(精?)光。

     只是,应该怎样理解那种“两头冒尖”的部队和人呢? 功臣思想严重,在脱离领导的途中,享乐腐化成风,骄横霸道,发生问题很多。

    ㈠带队人不负责任,被带人不服从管理,由于带队人都是临时指定的,甚至指定警卫员(四纵),因此都是临时观点,弄得乱七八糟,有的中途就下车了,有的私自回家了等等。

    ㈡卖公物捣买卖成了普遍现象,如九纵队卅四名学员中就有卅名卖过东西,别的纵队较多的有十纵廿七人,三纵廿四人,七纵廿人。

    ㈢蛮横作风严重,如四纵有三个人打了老百姓,还有一人打了很小的孩子。

    一纵七人打车夫,二、四纵队缴车站执法战士的枪乱打执法队的枪,三纵对区政府人员发脾气,四纵队有大道上作障碍挡汽车拉他们,强迫要老百姓的拉粪车拉人,吊打退伍军人(因偷了他们一件东西)与通化县委吵嘴,强迫老百姓做饭,不给做就要捆,吓得老太太跪下磕头,八纵的大闹牡丹江戏园子,=九纵带队人廿六师参谋刘振江擅向肇东县政府要粮三百斤,又向九纵某科长要钱廿五万元,企图从中贪污粮食钱(查出后,将钱追回肇东县政府了)。

    ④《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的这段话,说的是各纵队学员赴炮校学习途中的所作所为。

     既然被选送到炮校学习,就应该是思想好,文化也比较高的,因而也是比较文明的。

     1948年1月16日,谭政在《关于人民军队建军路线的报告》中说:XX师(即16师——笔者)是井冈山下来的。

    是红军的“老祖宗”,但部队非常不团结,上下不团结,官兵不团结,军民不团结,许多干部因此要离开部队,战斗力眼看着下降,那个部队所谓有三凶主义:对敌人凶,对老百姓凶,对自己同志凶。

    ⑤怎么个凶法呢?用有的老人的话讲:打仗嗷嗷叫,像八路;抢战利品,打骂老百姓,就像土匪了。

     这种“三凶主义”的部队可不止一个16师。

    东北野战军中另一支“两头冒尖”,“野”得很的七纵,在攻打锦州老城时为了多捞资财和俘虏,兵力部署上不仅考虑怎样消灭敌人,还充分注意到不能让别的部队插进来。

    这样一支很能打的部队建国不久就被撤销番号,有的老人说就是因为另一头太冒尖了。

     八路军“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而国民党正规军却“对居民纪律颇好”,这与多少年来通过各种宣传工具进行的“传统教育”,是格格不入的,乍听简直有点令人难以容忍。

     没有根据地,“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为了生存,不得不如此。

    辽沈战役期间,一些部队仍然“到一处吃一处,到一家吃一家,有的甚至连白条子都没开”⑥,也是可以理解的。

    实际上,历次农民起义,基本都是这样子。

     那时的共产党人,敢直面人生,也不讳疾忌医。

     共产党人就是这样发展强大起来的。

     “死一回了,够本了。

    ”小说上这么说,老人们也这么说。

     但老人们还说:只有死过一回、几回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宝贵。

     还有老人说:什么叫打仗?打仗就是把脑袋摘下挂在腰上,一仗下来没了,就算“成功”了;摸摸还在,就说“又生一次”。

    特别是参加尖刀连、突击队,当爆破手,上去下来多少次,就等于生死多少次。

    现在人有文化,打仗前写遗书,我们那时“说遗话”,叫“再死一次”。

    有的还对老乡和知心的说:到时候把我弄回来呀,可别叫狼狗掳了。

     铁与血与火,把曲一战壕中人的灵与肉铸结在一起。

    战争在铸造生死与共的热情和献身精神的同时,也在铸造冷漠、残酷和野性。

    二者是统一的,统一于战胜敌人的目的,统一于塑造战争中人的独具的性格、感情和价值观念。

     在战争打响或即将打响的瞬间,一个初上战阵的士兵,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惊叫一声,掉头逃跑。

    一个正待同样动作的士兵,看到一个亲密的伙伴倒下了,可能立刻就红了眼睛扑上去撕杀。

    几仗下来,一个在家连鸡都不敢杀的人,可能对一个苦苦哀求的敌人伤兵无动于衷。

    一个再三教育别人不得虐待俘虏的连长、指导员,可能会把子弹连同咒骂一齐射向举起双手的对手。

     枪林弹雨中旷日持久的冲杀,耳膜饱受爆炸的冲击,眼睛因硝烟和疲劳而充血、疼痛,逐渐地听觉和视觉都模糊昏花了。

    味觉也丧失了,皮肤也变得粗厚、麻木了,神经也因过度紧张而迟钝了。

    当一个人整个反应组织都被揉搓得变形了时,他的行为就是正常状态下人难以理解的了。

    因为这时他已经不能算是正常的人了。

     生活是大海,家庭是小岛。

    游啊,游啊,累了,就爬上小岛舒展一神经,歇息一下心灵和肉体。

    然后,再去搏击风浪。

     可他们不是“278团”,也不能去哈尔滨跳舞。

    而且,他们中有的还未到应该游向“大海”的年纪,有的则差不多应该在那“小岛”上抱孙子了。

     1948年1月24日,《东北野战军总部关于政治工作的综合报告》中,有这样一段:夏季战役后,干部中出现了一种右倾情绪,感觉战争残酷,死亡的威胁太大,认为革命有前途,个人无前途,想脱离前线到后方享乐。

    表现此种情绪的多为连排干部,但尚不普遍,不严重,现在注意克服。

    此外部份干部还有恐美的心理,怕原子弹,怕三次世界大战,怕国民党失败后美国直接出兵。

    因此顾虑战争的结束将遥遥无期。

    ⑦以血肉之躯搏击铁火的连排干部和士兵,无论他们的生活曾经怎样得非人,无论他们还将面对怎样冷酷的人生,他们都是热爱生活和人生的。

    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们大都20岁左右,30岁左右,正是人生的好时候。

    再没文化,再不浪漫蒂克,对明天也有追求和幻想。

    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用拖拉机种地的集体农庄”,到“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到最现实的一顿“猪肉炖粉条子”,或是更高级一点的“小鸡炖蘑菇”,他们都想享受一下。

    而且,除了母亲和亲姐妹,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还未亲近过任何女人。

    连每到驻地都进行的传统的宣传活动,也不准接触青年妇女。

    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需要女人和家了,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人,无论怎样软弱无能,也无论社会意识如何,当他面临死亡时,生命本身都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

    可在这里能怎样呢?逃跑抓住可能被枪毙,跑回家去也可能被“动员”回来。

    都是五尺高汉子,也实在叫人不耻。

     命运不能选择,危险和灾难不可预测。

    死亡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们,生命的终结轻易得就像弯腰拣块石头。

    又因为他们特别能打,就经常被派去打硬仗,打恶仗。

    这是他们的光荣和骄傲,同时死亡的机会也就更多。

     于是,脾气就变得暴躁,凶悍而又野蛮。

    当然也免不了想入非非,有条件就想干点什么。

    拚命打一仗,死都了结了,不死差不多也能了结。

     可不能出大格。

     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

     四平保卫战期间,2纵一个管理员和女房东通奸。

    很多老乡求情,说这个女人一贯如此,“不怨这个八路”。

    不行,枪毙。

     沙岭战斗前,3纵7师一个侦察员强奸妇女。

    这是个抗战中立过大功的战士。

    团里尽其所能,做了口棺材,置办一桌饭菜。

    看过棺材吃饭。

    团长敬酒,政委敬酒,营长、连长依次敬酒。

    酒足饭饱,一声枪响。

     16师驻在阿城时,师部的三个警卫员强奸日本女人未遂。

    有人找师长说:都是孩子(最大的17岁,最小的15岁),好不容易从苏北来的,政治思想都挺好的,一时犯错误,罚劳役就行了。

    回答是三声枪响。

     (如此看来,高岗和黄永胜等玩女人,确是应该“保守机密,慎之又慎”的。

    )有的老人说,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又跨过鸭绿江再跨回来,很多战士都30多岁了,有的40多了。

    娶个媳妇,年纪相差悬殊,感情也比一般夫妻难处;从死人堆里爬出多少次的人,想的,说的,做的,都能和一般人一样吗? 把“两头冒尖”紧紧(仅仅?)归结为战争的残酷,是难以使人接受的。

    但谁又能说与此无关呢? 几乎每个老人都推荐几个老人,说他当年多么勇敢,英雄。

    慕名而去,有的说忘了,有的讲得味同嚼蜡。

    有的讲着讲着感情爆发了,“娘卖X的”和“妈个巴子”都来了,插句话都难。

    第二天接着谈,有的又味同嚼蜡了,或是又“忘”了。

     那经历太可怕了。

    他们不想刺激别人,自己也不想做恶梦。

     有老人给我读了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 那些死了几次终于活下来的人,那些死几次终于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留在了黑土地的人,无论命名还是未命名,无论有名还是无名,都是英雄。

     无论生者还是逝者,像黄达宣老人那样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者,为大英雄。

     人之为人 ——他们也有姓名之二 淞沪抗战,87师和88师守卫庙行。

    双方杀得尸山血海。

    驻守南京的87师261旅要去增援,何应钦不准。

    官兵声泪俱下:日寇打进国内,怎叫我们袖手旁观啊! 71军黑土地上连连败绩,可从淞沪抗战到南京、武汉保卫战,在国民党正面战场上,到处都飘扬着它的旗帜。

     1943年春,71师开进怒江峡谷,与缅北日军对峙。

    虐疾横行,饮食极劣,不到一个月,88师能站起来作战的只有一半人了。

    一半人也扼制了日军攻势。

    第二年反攻,远征军和驻印军将日军18师团、56师团全歼,21师团、33师团大部歼灭。

    日军凭借坚固工事和武士道精神,每座堡垒都战至最后一人。

    攻打龙陵老东坡时,88师用坑道作业迫近敌人,发起突击。

    白刃战,手榴弹战,枪托对打,扭跑翻滚。

    在指挥所观战的美国联络参谋组组长吴德上校,对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说:中国军队耐受困难的精神和作战的勇敢,都是世界上少见的。

     三战四平炮声隆隆,美国驻长春领事馆匆匆撤退,71军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四平。

     若是抗战,再打几座四平,再打出几座血城,71军将留芳百世。

     8年抗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今天打中国人,也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战争轮子滚动起来,玉石俱焚,天使和野兽共生。

     只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多的是天使,还是野兽? 淞沪抗战,19路军漫街撒大豆。

    日军皮靴踏上就滑倒了,两旁大刀队齐出,滚瓜般砍脑袋。

    三战四平,71军如法炮制,在天桥上撤豆成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武士道的日本军人,服从天皇的意志。

    在四平顽强抗击的71军,服从蒋委员长的意志。

    生要服从这种意志,死也要服从这种意志——委员长为他的将军装备了“成仁”的“中正剑”。

     对日本人几乎不用思想。

    他们漂洋过海跑来杀人,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是野兽。

    对共产党也不用思想,蒋介石都替他们想好了,“共产共妻”,“红胡子”,“共匪”,“奸党”……信不信都由不得你。

    给你一套“正统”的军装,和一支人类智慧结晶的美国枪,只管对准共军射击就行了。

    况且,那当口,你不杀他,他也杀你。

     战争把人训练成机器,像机器人一样在队列中操着正步。

    这被称之为“威武”,“雄壮”。

    枪响了,眼睛红了,个性没了,人性没了,只被兽性拖拽着狂奔。

    这被称之为“勇士”,“英雄”。

     共军撤出四平后,红着眼睛从工事里钻出来的军人,抢劫商店,强奸妇女,射击任何敢于反抗和企图制止他们的人,从平民百姓到和他们一样的军人。

     兽性的惯力还在拖拽他们狂奔。

     他们还是有思想的人吗? 他们本来并不都是恶棍,他们本来曾具备中国农民一切美好的美德。

    若不是这场内战,他们此刻会是个恭顺的孝子,一个多情的丈夫,一个称职的父亲。

    可战争不允许他们如此这般。

    于是,人的七情六欲就变成了兽性的宣泄。

     战争把一个个血肉之躯化成白骨,也让一个个好端端的灵魂长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咱当亡国奴那阵子,这疙瘩谁也不来。

    “大鼻子”把“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