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苏语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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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了。

     “我们逃不了的……”苏语凝哭道,她没有想到宫廷律法如此严厉,自己出逃,居然会调动大军前来追赶。

     “你胡说什么呢?”少年道,“关你什么事啊,是我逃不了才对。

    ”“他们是来抓你的?”少年点点头,正这时,大军阵中一匹红色烈马脱群而出,直追他们而来,那马速之快,身形之矫健,大军中齐爆出一声欢呼。

    那战马之上一位银甲少年,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明黄色披风如旗招展,转身就追近了少年。

     可少年偏是不服,凭着骑术纵跃转折,二骑如猛虎扑鹿,眼见追近,突然又拉开,大军之中惊叹喝彩声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气恼道:“不过就是凭着你的彤云马快。

    ”从马背上摘下弓箭,回身就射。

     苏语凝回头望那追赶的银甲少年,看着他的明黄龙纹披风,突然惊呼:“那是长皇子啊!”伸手就去推少年手中的弓,自己却失了平衡,直向马下摔去。

    眼见黄沙大地扑面而来,以为死定了,少年却探身一提,把她拉回了马背。

    大军阵中又齐声喝彩。

     可借这机会,银甲少年已经追近了他们,他没有拔剑提枪,却大声笑道:“寒江贤弟,你这一箭可射得臭到家了,我想伸手去捞都没够着。

    ”那少年苦笑道:“这里有一位小宫女,一看是你连命都不要了扑上去夺我的弓,这可不算,他日猎场上比过。

    ”这时后面的羽林骑兵也奔了上来,为首骑将气喘吁吁骂:“三弟,我喊了多少句今天西门外父亲要演兵,你还偏往西门跑,你还是不在这样整天闲荡了,快些随我们一样拜将入伍军中吧,那时,你再胡闹,我便好请了令箭打你的军棍。

    ”少年一梗脖子:“我今日要去砚梓,不走西门走哪里?你们演兵不会走远些演?有本事直接开去平了宛州瀚州的叛贼,天天在这演兵我都看腻了。

    ”苏语凝惊讶的听着他们对话,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少年是谁。

     这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敢穿着家常的衣裳大摇大摆的在皇城中骑马,和皇子们称兄道弟嘻笑怒骂,那就是穆如世家。

     6穆如世家,这个泱泱帝国中,除了皇族牧云氏之外最强势的家族。

    他们和牧云皇族一起打下这片天下,与皇帝兄弟相称。

     早在三百年前的北陆,穆如氏就是威慑瀚州的强悍部族,穆如一门东征西讨,屠灭部落无数。

    后来,南部霸主的穆如部与东部强盛起来的牧云部在晴风原上大战一场,各死了无数勇士,双方族长都觉得若战胜对方,也必将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于是结盟,约定共分草原。

     后来草原一统,穆如氏又随牧云氏南渡天拓大江,横扫东陆。

    得到天下后,太祖牧云雄疆要将瀚州一半分封给穆如族,那时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穆如天彤大笑着说:“少些。

    ”太祖于是加封穆如氏为北陆王,穆如天彤仍笑说:“少些。

    ”太祖不得已走下宝座揽着穆如天彤肩道:“穆如兄弟,你喜欢这皇位,直说便是,我这就回草原去放马。

    ”穆如天彤跪倒道:“陛下,你的江山土地我不要,只要你别忘了这天下二字里有多少穆如家男儿的血。

    ”双手捧上佩剑,要交出兵权。

    太祖感叹,接过佩剑,却将自己的佩剑“辟天”解下交到穆如天彤手中道:“没有穆如氏,我们连草原也出不了,何谈天下。

    这江山,再不分你我。

    ”于是取消封王,却赐穆如天彤麒麟族徽,授天子佩剑,随时可号令全军,并道:若有牧云后人不敬穆如氏,可持剑斩之,自立为帝。

     最功高威重的穆如氏拒绝受封,其他各族首领也就只得拒绝王印封地,大端朝得以免去诸异姓王之患。

    但穆如一族,三百年来虽然代代执掌重兵,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出过挟兵自重之事,也几乎没有输过战事。

     所以穆如世家世代执掌大军,有太祖佩剑对百官先斩后奏,这代表着江山也有穆如氏的一半。

     而苏语凝眼前这个少年,看年纪想必就是大将军穆如槊的第三子——穆如寒江。

     长皇子牧云寒看了看苏语凝,笑问:“贤弟好有兴致,这小姑娘是谁啊?”苏语凝吓得心都要不跳了,直想跳下马去跪倒求饶,穆如寒江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是我老婆,怎么的?”他冲着长皇子没好气的说。

     苏语凝身子一颤,不知是因为他的这句粗俚话,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热度。

    少女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有个人和她在一起。

     牧云寒转头大笑:“好好好,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告辞,别玩到关城门才回来哦。

    ”“这可是你让我们走得哦,一会出了什么事,全在你的身上。

    ”穆如寒江笑道。

     牧云寒一时不知何意,只笑道:“当然……快走吧,别挡着大军演武了。

    ”7夕阳西沉,树梢挑挂半金半墨的影子。

    两个少年行了许久,累了坐在河堤上休息。

    天启城已远,他们却不知能去何方。

     “澜州离这还有多远啊,也许还要走半个月呢。

    你回去后就立刻举家搬迁吧。

    ”穆如寒江说,“你出来了,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苏语凝咬紧嘴唇,摇着头,手指把穆如寒江的衣服绞紧。

    她心里明白,父亲是不会带她逃走的,她也不能让全家为此流亡。

    她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中发凉,恨不得立刻死了。

    哪怕当时投下湖去,也不该连累这许多人。

     “你不要怕,”穆如寒江说,“我既然带你出来了,就不会让他们再捉到你。

    你看,连长皇子不是都开口让你走了么。

    ”苏语凝头倚在他背上缓缓地摇着,不能了,不能再连累更多人了。

    好半天,她缓缓说:“你送我回去吧。

    ”穆如寒江转过身来看着她泪水泫然的眼睛,很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坐在河堤边,看着今日最后的霞光。

    苏语凝很害怕一旦站起来往回走,这样的美丽就再也看不见了。

    宫墙之内,不能这样无遮无挡地眺望天际。

     终于穆如寒江叹了一声:“你真的决定要回宫去?回去了,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来了。

    ”“走吧。

    ”苏语凝低头轻轻地说。

     8苏语凝回到了宫中。

    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人来向她追问这件事,连南枯月漓也没有来借机责骂她。

    女孩子都远远地躲着她,好像怕着什么。

     可安宁的时间那样短暂。

    那一天,苏语凝远远望见南枯月漓和女孩们在亭中玩耍,想绕开,突然听到南枯月漓喊她,让她和一个宫女来玩拈花籽,却叫谁赢了便可打对方一掌。

    苏语凝十分不愿,南枯月漓却将眼一瞪:“就你最娇贵?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苏语凝不愿纷争,只好勉强抓起花籽,心中恨不得早些走掉。

    第一局她赢了,只伸出手去在那宫女脸上轻轻扫了一下。

    第二局那宫女赢了,慢慢伸出手来,忽然偷眼瞧瞧一旁的南枯月漓,扬手重重打在苏语凝脸上。

     苏语凝被打得差点摔倒,脸火辣辣的,眼泪当时就淌了下来:“你……你……”“怎么啦?输不起?”南枯月漓跳上前来,“你可以再跑一次啊!居然长皇子二皇子一齐帮你说情,还有穆如家的公子哥儿硬说是他拐的你——你面子真大,世上最尊贵的皇族世子们都喜欢你,是不是?今天不妨再跑一次啊,反正也没有人敢管你的。

    ”苏语凝看着那张挑衅的脸,突然心里对自己说:要忍耐,一定要忍住啊。

    为了父母的性命,为了不再让他人觉得自己是个要怜惜的苦命人,一定要忍住。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挨几巴掌而已,不会死人的。

     她突然微笑了起来:“那么,我们俩来玩吧。

    ”南枯月漓惊退了一步:“什么?你……好,我,我会怕你么?”她挽起袖子。

     第一局,南枯月漓输了。

    她涨红着脸,瞪着苏语凝,可苏语凝只是微笑着,虽然腮边还带着眼泪,却只是伸手在她的脸上轻拂了过去。

     第二局,第三局……第七局,南枯月漓还是输。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的女孩子中传来窃语声,但苏语凝仍然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脸。

     第八局,南枯月漓终于赢了。

    她像是等待了太久似的,扬起手臂,横扫在苏语凝的脸上,把女孩打得翻倒出去。

    这一下之重,周围女孩都惊叫起来。

    南枯月漓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但苏语凝慢慢从地上爬起,脸虽然红肿起来,却仍艰难地微笑着,伸过手去:“还玩么?”南枯月漓被这笑容弄得不安,但她也是任性之人:“再玩啊!谁也别跑!”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南枯月漓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苏语凝的脸上,周围女孩子都靠在一起,觉得看不下去了。

    人群中有人带哭腔喊着:“苏语凝,别玩了,走吧,走吧。

    ”可苏语凝仍然微笑着,若是赢了,只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轻拂对手的面颊。

     在南枯月漓也觉得这女孩疯了,不想再玩下去的时候,苏语凝又赢了一局。

     她仍然缓缓地伸出手去,但南枯月漓望着这女孩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苏语凝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的手颤抖着,缓缓举高:“请把脸伸近一点,好吗?”周围的女孩子都惊望着苏语凝的手,却没有人阻止。

     仿佛看见当初所打出去的力量全部在这一掌中还了回来,南枯月漓已经感觉到了脸上的辣痛!她惊叫一声捂住脸,向后逃去,却绊着了石椅,几乎摔倒在地。

     苏语凝的手还是扬在半空,好半天,人群都散去了,她的手才缓缓放下。

     “有本领就杀了我吧,可你没本事……我不会走的!”她的脸上,仍然是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冷漠微笑。

     9帝都天启,天下的中心。

    它巨大的城郭在残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九扇城门象巨兽一样吞吐着天下汇流而来的人力与物资,也汇聚着野心与梦想。

    许多人看到城墙上的天启巨匾便已经满足,而却又有人希望能俯视那重重楼阙。

     穆如将军府,便是这天启城中除皇城之外最庞大雄伟的府第。

     少年穆如寒江坐在它的高檐屋顶上,一边看着城中的繁华盛景,一边想象着几千里外的江山长卷。

     穆如世家与皇族称兄弟的无尚荣光,对于穆如寒江来说,就变成一种空虚。

    未来的路似乎早已注定,长大,拜将,领军,出入朝庭。

    这府第对他来说太小了,他望着墙外的天空想象着战争,红色云气的天空下,他执旗纵马狂奔,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远处的美丽姑娘,目光凝固在他的身上。

     那股悍野之气在他胸中冲撞,练武读书对他来说太枯燥,他每每半夜从梦中醒来,发出狼的嚎叫,翻出院墙。

    家人天亮很久才能找到他。

    这少年往往正裸着身体,浑身是泥和伤口,在激流里游泳或是和比他大四五岁的少年殴斗。

    问他为什么逃掉,穆如寒江说,我做恶梦自己被关在笼子里,我要咬破笼子跑掉。

     母亲觉得这是种狂症,请了名医来为自己的三儿子诊治,那名医道:“这是出生时魂魄被兽灵狂魅所侵,必是武将之家在战场上杀人太多所致,可在府中多植青木。

    至于三公子,请用铁链缚在屋中,日日食素粥与苦莲,磨去狂性,十三岁后方可允其出屋,不然狂灵生长,必然祸至全族。

    ”大将军穆如槊一听,冷笑一声,“虎狮纵会食人,也该放归山林为王,岂有拴上铁链作狗来养的道理。

    ”命把那名医打出门去。

    然后将穆如寒江唤至面前道:“你觉得这家是笼子,你可以不回家。

    但是你要记住,你不论是被人打了还是打死了别人,都不要指望搬出穆如的姓氏来救你,你痛得饿得快要死了,也不可以向人下跪乞求。

    是个男人就要为自己做的事担当,我不怕你混迹群氓或是流落街头,我只是不要你成为只会借着长辈的权势钱财作威作福的公子恶少。

    你想在外活下去,全靠你自己。

    等你长到十二岁,我就送你去从军,没有人会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吃最差的饭、受最苦的训,没有钢筋铁骨,就在穆如军中混不下去。

    那时候我才会决定,你配不配作我穆如槊的儿子。

    ”穆如寒江从此难得回家,天天在外撒野。

    像是有着天生的统御力,他的身边很快聚起了一帮孩子,没有人知道他是名将之后,只知道他是不怕打够兄弟的野孩子。

     穆如寒江给这些孩子按比试出来的名次封了品级,编出军阵。

    天天操练打仗,有时急匆匆赶回府来,母亲忙心痛地端出新衣美食,穆如寒江却看也不看,只去翻父亲的兵书,看不懂的字就去抓人来问。

    其母埋怨穆如槊道:“哪有你这样教孩子,你恨不得把他养成虎狼,好上阵去拼命,就不心痛他是你的孩子?”穆如槊笑道:“如今人人只想做太平犬,我却要我儿子做乱世狼。

    ”10那时各世传勋爵重臣家的适龄少儿均有入宫伴读的机会,为的是让皇子们和这些重臣之后、未来的继勋者们早些熟络。

    穆如寒江这月却也被宣入宫伴读,不得不穿上新衣梳洗干净。

    这皇宫他却觉得比自己家府第大得多,也好玩得多了。

    那苍松翠柏,那巨大殿宇,那可容五十匹马并行的雪亮石道,那两人高的云州玉吉兽像……真得恨不得搬回家去。

     来到课堂之上,穆如寒江却不顾自己身份可以与皇子同列,只顾找了后排去坐,宫中太傅内侍却哪里敢管他,皇子们犯浑可以正言相告,那是背后有皇上的旨意,可是若是惹恼了穆如世家的公子,只怕皇上要加倍责罚,所以穆如家的公子在皇城中,倒是比皇子们还自由些。

    穆如寒江看见前面一女孩,却象是苏语凝,正要打招呼,只听一声清亮击竹声,众人全部立起。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殿外迈步进来,洁白袍边绣银丝云龙,束发冠上一颗金色明珠颤动,相貌俊朗,略显清瘦,微笑着向殿中诸少年环顾,许多少女立刻就红了脸低下头去。

     穆如寒江认识这就是二皇子牧云陆,也听说他的文采气质都比一心习武的长皇子要强,他却不服,只因为长皇子热爱武艺军法,和他颇是脾气相通,经常在校场较量骑射,每次牧云寒总能让穆如寒江输得心服口服。

    今日见到二皇子,倒也觉得神形洒脱气质不凡,比自己两个哥哥可俊雅得多。

    但一想他是要和长皇子争夺将来帝位的人,且二皇子母亲早已去世,是由皇后抚养长大,再想到那天皇后叔父南枯箕一行扬威街头的模样,顿时就心里少了些好感。

     清咳一声,太傅从屏后转出,众人见礼后各归其座。

    太傅开始慢条斯理地讲礼经德统,穆如寒江哪里听得进去,看苏语凝,却似乎不知他的到来似的,看着二皇子若有所思,心中更是气闷。

    再看前座两个女孩子,也只望着二皇子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再也坐不下去,偷偷把纸团弹入前面女孩的衣领,喊声:“有毛虫!”待两个女孩尖叫跳嚷起来,他早趁机猫腰溜出门外去了。

     来到外面,穆如寒江顿觉神清气爽,一头便扎向一旁园林去了,一个人爬树跳坡,折腾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想寻伴玩耍。

    沿着湖一路走去,恐内侍们来参见烦扰,只拣那僻静无人处走。

    这皇家园林却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