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 第一次天启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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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

    走出城门外,放眼仍是空茫茫的大地,人都逃光了。

    却只有一位少年,在城墙上持笔画着什么。

     “你不就是刚才我所见那人?却为何在这里?”穆如寒江问。

     少年专心作画,望也不望他道:“我不和就要死了的人说话。

    ”穆如寒江冷笑:“你怎知我必死?”少年道:“这世上没有可以一敌万的人,所以知你必死。

    ”穆如寒江大笑:“我知道他们是要让我去送死,若是他们不认为我必定不可能回来,又怎可能立誓?我怎有机会折服联军?”“莫非你有取胜的方法?”少年问?穆如寒江却沉默了,他仰望天空,那碧空上一抹雪白正渐被染金黄。

     他却缓缓道:“我被流放在殇州的时侯,双目被雪刺盲,父亲仍要与我讲习兵法。

    我那时万念俱灰,狂吼道:我已经是这样了,我们已在这种绝境,还学什么兵法?还有什么用处?”他叹了一声,“父亲望着我,却冷冷道:当然是绝境,但若是你不服输,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若是你认输了,便现在就已经败了。

    ”穆如寒江凝望云天,缓缓道:“当然是已绝境……但仍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少年手缓缓抚在城墙上:“所以你仍要出战?你若死了,又有谁来向牧云一族报你家族的大仇。

    ”“我家族的仇?我穆如世家的仇人太多,牧云皇族、宛州军、右金族,我们一家南征北讨,早已与四海结仇,这世上英雄,只怕没有不是我穆如世家的仇人,我这一生,只怕能尽得报偿的可能不多……”他望着远方笑笑,“但只要我穆如大旗还飘扬着的一天,他们就永远会在恐惧中生活。

    ”“驾!”他喝一声纵马前行,所执战旗高高飞舞,从前这大旗之后,是令世人恐惧的滚滚铁骑,但现在迎向敌阵的,天地之际,只有他一人。

     13右金军先锋赫兰部的一万骑军向南进发,战马高大精壮,身披皮甲,百匹一行,齐齐推进,隆隆蹄声十里之外可闻,直似要将路上所有事物踏为齑粉。

     百丈远处,穆如寒江静静持旗立马,望着远处推来的滚滚烟尘,像是将以一人阻拦风暴。

     赫兰铁朵远远先望见了那面大旗。

    他深吸一口气,一扬手,偌大的方阵立时停了下来,方才还震彻四野的马蹄声,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原野上静得只能听见那面穆如大旗的猎猎抖动声。

     片刻后,赫兰铁朵的脸上露出了杀机,他再次挥手,赫兰军的两翼突然发动,右金军像展开翅膀的鹰一样,突然阵列伸长出数里。

    隆隆声中,这支军队显出了它庞大的身形。

     身临万骑的包围中,穆如寒江手中持的旗分毫也没有晃动。

    他的战马凛冽也平静地低着头,一如身边是静谧无人的草原。

     赫兰铁朵催马慢慢行至穆如寒江的近前,举起刀:“你便是穆如寒江?”穆如寒江不说话,他手中的旗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们穆如一族当年在北陆上杀人太多,遭了天谴,这才会被流放殇州,数千人望族,只剩你一个回来,现在,我刀落之处,穆如氏就要灭族了,哈哈哈哈!”赫兰铁朵放声狂笑,自谓这话伤到了穆如寒江的深伤痛处。

     穆如寒江只是不说话。

     赫兰铁朵不知道,真正的大将绝不会因为听到谩骂而动容,真正心怀深恨者绝不会因为看到死亡而落泪。

    他不知道穆如寒江在殇州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不知道穆如寒江是怎样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穆如寒江的平静,是死神已经看穿了眼前人的命运,他绝不会对即将成为尸体的人多费一言。

     穆如寒江只说:“我来此,要取你的头颅一用。

    ”赫兰铁朵暴笑道:“我要看你如何在一万骑兵中取我性命!”穆如寒江不再说话,催马,拔剑。

     赫兰铁朵笑声未落,突然发现穆如寒江已到了百尺之内,“好快的马。

    ”他大惊之中急举双刀,忽觉眼前一闪,一股冰凉疾风掠过脖颈。

    此时穆如寒江马已奔过赫兰铁朵身边,剑已还入鞘内,伸手轻轻一摘,就将赫兰铁朵的头提了起来。

    那头颅脸上,刚才的狂笑还未散尽。

     穆如寒江的马蹄声在原野上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

     一万右金铁骑呆立在那里,看着他们的主将。

    那无头的身躯还立在马上,半天,才慢慢栽倒下去。

     穆如寒江拔马回来,手拎头颅,冷冷望着四周右金军:“你们出战还是逃命?”右金军这回才缓过神,呀呀暴吼着挥舞起长刀,催动战马冲杀上来。

     穆如寒江喊一声:“来得好!”将大旗背在背上,长枪挥动,冲入阵中,他身边的右金军像扬起的垛草一样翻倒。

     穆如寒江怒吼着,把一名名右金骑兵连人带马击成碎片,枪的风暴包裹着他,卷到哪里,便是一片血肉横飞。

     但是他又能支持多久呢?如果太阳要落下去,如果王朝要灭亡,他一个人可以阻止么?14天启城南门外,诸侯们看着陆颜的军队向城门涌来。

     “陆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高朗问。

     “我恐诸位失信,派兵把住城门,以免有人抢城。

    ”“哼。

    ”宇青德怒道,“要护住城门,也轮不到你。

    ”诸位拔剑相向,各军举了兵器,眼看就要混战,突然飞骑来报:“右金军从西面杀来了。

    ”众将一愣:“右金军不是还在北门外么?为何绕城而来了?”但西边烟尘大起,来得却真得是右金骑军。

     原来那是北陆部落中的一支,领军之将苦速都,是右金军的先锋巡队,带了三千骑兵,来探查南面的诸侯军势。

    可苦速都蛮勇好战,一看见端军阵势,也不顾自己兵少,就直冲了过来。

     这苦速都扎着一个东陆孩童才扎的三鬏小辫,暴牙小眼,满面憨相,他举着双狼牙棒傻笑着喊:“喂,大端朝还有能骑马的男人吗?怎么从北打到南都看不着啊?”方才被穆如寒江打下马来的武将们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看这右金将站在面前,无不欲上前咬他一口而后快。

    那飞虎将狄火刚才被穆如寒江喝下马来,正有心挽回颜面,当即催马冲出:“你爷爷来收拾你!”他持斧直劈苦速都,却被苦速都举狼牙棒轻轻一架,把那几十斤的大斧轻易弹开,另手铁棒一挥,啪得打碎了狄火的马首,狄火再次摔下马去。

    苦速都拨马回来,挥舞铁棒却是要取他的性命。

    狄火闪躲不及,啪的一声头颅粉碎,头盔直飞出去,在泥土中滚出老远。

     诸侯阵中俱是惊呼,袁志方阵中发箭便射,苦速都听得弦响,一低头躲过箭去。

    韩宝舟大喊:“杀落马的人算何本事?看我取你人头!”冲到苦速都面前,七八招后,被苦速都一棒打落马下,抬起马蹄,踩得鲜血飞溅。

     端军大怒,商军五将之中,有两员带伤无法再战,菱蕊与另两将对视一眼,会意飞马而出,围住苦速都。

    苦速都力敌三将,却也不落下风。

     宇青德却大喊:“右金军来得不过数千人,大家一齐杀上去,踏平了他们。

    ”众人早就待着此话,发一声喊,大军直卷了过去。

     15城墙边,少年完成了他的画。

    长达十几丈的城墙上,一支大军铁甲森然,正呼之欲出。

     “如果万马千军真能壁上绘出,当年晟朝又怎么会被端朝所灭呢。

    ”昀璁低着头,站在少年的身边,轻抚着那城墙,三百年前,这城墙也曾见证过牧云族的骑兵如何呼啸涌来。

     “我必须帮穆如寒江,他一个人不可能从右金阵中活着回来。

    ”“你想把这画中军马变成真的?前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这样庞大的法术。

    ”“自然不可能成真,只是一时的幻象,片刻后便会消散的。

    但既便如此,要赋予这么巨大的画幅以生机,不是平常的作法可以的了。

    要造化有生命的东西,自然也只有用生命去换。

    ”牧云笙轻轻抽出菱纹剑,匕首放在了自己手腕上。

     昀璁却拨开了他的手。

     “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想杀你的人命?一个未来会和你争夺天下的人的命?”“我帮不帮他,和他想不想杀我无关。

    ”昀璁一声冷笑,夺过了菱纹剑。

    “早知道你是傻子,那日直接一剑将你杀了,又何必让人拼死去救你?”剑影一晃,血溅在千古旧城砖上。

     16不知多少右金骑兵倒在了穆如寒江枪下,一条血道从右金军的阵中划了开去,标志着他冲杀的轨迹。

    穆如寒江的战袍变成了深红色,穆如世家本来披红战袍,但穆如寒江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殇州,所以他改穿了白袍,现在,白袍又被染红了。

    所有的哀苦,都被狂暴的怒恨所取代。

    他没想过自己会怎样战死,但他也没有期望过生还。

    他没有想过真能感动诸侯的大军,只是觉得必须要有人去战斗。

    家国,荣誉,此刻都不存在了,只有生命的本能在坚持着。

    当纸船落入了大海,当蚂蚁试图阻挡战车,命运早就注定。

    有些人无法理解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天经地义——只因为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从没有在战场上退后过。

     血糊住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人影,天地间血红一片。

    但就在这个时候,右金军却突然开始惊恐地退后了。

     他们惊讶地望着从穆如寒江身后升起的高耸的云山,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大步而来。

    旗帜如林,盔甲映着夕照,像大海上的波光粼动。

    平原渐被这片闪光填满了。

    突然间,千万人同时大喊,盾牌后的每一张面孔都因为狂怒而狰狞。

    平地间卷起一股暴风,如海涛怒卷而来,那不像是血肉之躯可以阻挡的力量。

    那支大军扑向一万右金骑兵,从天空看去,像洪水要吞没孤岛。

     右金军向后退去,穆如寒江冲刺在大军的最前面,紧紧追赶。

     这一追追出五十余里,穆如寒江忽然看见,前面地平线上,一道横亘东西的青色遮蔽了日光。

    他怔了一怔,才明白,那是硕风和叶的大军行进中扬起的烟尘。

    右金军主力终于来到了。

     17硕风和叶走出天帐巨车,望着那一万骑兵败逃下来。

     “可怜啊,你兄弟已经死了。

    ”他对一边的大将赫兰铁辕说。

     “请让我部上阵,我定要先入天启城,杀到握不动刀为止!”赫兰铁辕狂怒地请战。

     硕风和叶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远方。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却追赶着我们一万骑兵,这让天下人知道了,我们还有何面目再来东陆?”他传下令去,强弩营上前,要射死逃回的右金骑兵。

     那远处逃来的骑兵中,有副将看到自己本阵中竟列出了弓防阵形,大惊之下摇旗止住溃退的骑兵,向前大喊道:“为何要放箭?”弓箭阵中也有将领回喊:“你们这许多人被一人追得逃命,不自己蒙羞自尽算了,还有脸面回来么?”“一个人?那背后分明是数十万的大军!”骑将回头一指,却突然愣住了。

     偌大旷野之上,远远只有穆如寒江单人孤马伫立。

     那庞大的军队,竟像被一阵风吹散,平地里消失了。

     “他们刚才还在我背后追赶!”骑将愤怒地大喊。

     消息传到天帐车下,康佑成小声对硕风和叶道:“天启城怎么可能还能有十数万大军?莫不是中了敌人的幻术奸计?”硕风和叶却不回答,只望着前方那骑军后的身影:“那个人,难道就是穆如寒江?”他一挥手,右金阵中号角吹起,大军又向前起步。

    那一万骑兵连忙分成两股,绕到大军两侧,让开道路。

     右金军行至穆如寒江半里之内时,硕风和叶才又一挥手。

     那庞大军阵“砰”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平原上轰鸣的脚步声立刻消失了,变得分外安静,只有无数旗帜在风里扑拉拉响着。

     这样的场面,穆如寒江刚才也经历过,只不过刚才是一万人,现在变成了十万。

     他没有回头,不论自己身后有没有一支大军,他都不会后退。

     “真是勇将啊。

    ”硕风和叶下了天帐车,骑上了自己的战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刀在鞘中跃动,那是在渴望与真正的对手进行一场厮杀。

     “当年在北陆之时,我父亲也曾率部和穆如军对阵,那时这面穆如战旗的身后有数十员穆如家的名将和十万铁甲精骑。

    那时八部联军的骑兵也才不过八万,而且许多还连刀也没有一把,只拿着削尖的木棍。

    我父亲还没有开战,就已经知道必败,但他不能退后,因为退后没有活路,身后就是八部的牧场和居营,他要为我们的逃走争取时间。

    现在想起来……”硕风和叶对身边的诸将叹了一声,“那时我的父亲,就和现在的穆如寒江一样,抱着必死之心吧。

    他当年也是英雄啊,现在我却嫌他老了,笑他不敢来东陆争天下,或者是因为那时我太小,没有经历过那一战的缘故?”十年前北陆那一战,穆如世家与端朝皇长子牧云寒率领骑兵大破八部联军,一路追杀八百里,八部军卒的尸首从银鹿川一直躺到怒马原,这一仗的血腥惨烈,所有经历过的老将说起来,都无法不体颤心摇。

     “但现在,终于轮到穆如氏和牧云氏来做这样的英雄了。

    我就不信,什么样铁打的人,在面对我的大军时能不颤抖!”他高举马鞭一挥,右金大军齐声狂啸,那声音连空中的飞鸟也震落了。

     声浪扑向穆如寒江,他手中的巨旗在风中狂展着,像是风暴中的危桅。

     这个时候,他们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穆如寒江身后,无数旗帜正从地平线上升起。

     18天启城下,昀璁躺在牧云笙的怀中,她的脸如雪白的纸,只有一双眼睛灵动依旧。

     “可惜啊,画中出现的大军,终是不能长久,吓得走右金一时,却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望着北方的大地,雾气在地上被风卷逐着,像是无数消散的战士灵魂。

     “我有些恨我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这一点,也许是我和你相惜的原因吧。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那时你在地上的宫殿中无忧无虑,我在地下的王朝中目睹亲族相残,终年不能有一天安睡。

    ”她缓缓地举起手,想触摸牧云笙的面颊,那苍白的手腕上,深深的伤口犹在,只是再滴不出一滴血来。

     “从小长辈就说,这地上的万里山河,都是我们的,是姬氏的,是晟朝的,可是晟朝又是什么呢?三百年前不再有晟,三百年后也不再有端,数十年后就不会有你我,这么一想,又争什么呢?”牧云笙咬住嘴唇:“可是你说服不了天下人,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

    ”“是啊……我太累了,从那天你用剑指着我的一刻,我就明白,我不可能争这个天下。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大晟的复国梦,就随着我的逝去而消散吧。

    一个人的血,如果能换一个国家半刻的安宁,是不是也很值得?”城墙之上,她的鲜血正被千年的墙砖贪婪吸去,变成褐色。

    百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能分辨出城墙上的这幅巨画,看不看得清那些怒吼的面容?“有时候,半刻的时间,可以改变数千年。

    ”牧云笙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奔涌的刀枪铁流,如果一个人肯不惜生命,那么十万人也可以!“19穆如寒江看着身后涌来的诸侯大军。

    他们因为急速的行军,早就混杂在了一起,各色旗号,各色衣甲,只是同样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右金大军。

     “你们怎么来了?不夺天启城了?”他问着策马到身边的诸侯们。

     “一支右金先锋军已经绕到城南了。

    那敌将真是嚣张,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些右金人杀光。

    真奇怪,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想,要是穆如寒江在这里多好。

    ”商王陆颜上前大笑:“看着士兵们的脸,我就明白了,要是再驱着他们互相残杀,人心就失尽了,而且大家迟早全完蛋在右金人手里。

    所以全他娘的怪你,你这天杀的穆如寒江,你为什么不能跟着我们一齐夺玉玺抢天启城?偏要来显什么忠义,还一个人去挡右金军,你是傻子,我们还怎么当聪明人,现在我们要是不帮你,不要说世人,就连我们的手下士兵都会骂我们祖宗,怎么办?”“忠义?”穆如寒江一声冷笑,“若是让我见到牧云皇族的,必尽数杀死。

    我守卫天启,只是为了我家族的荣耀,却并非为了他们。

    ”“真的?那么再告诉你一件事,未平皇帝已经来了。

    你要是想杀他,我现在就帮你。

    ”20“我还有最后的一点血,”昀璁举起她的手,伸向天空,光芒刺得她眼中迷蒙一片,“你是否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帮你画一副画?”“不,”昀璁摇摇头,她的眼睛晶莹闪亮,“我想……看到……你再把她画出来。

    ”牧云笙心中一痛,宛若当初雪野之处,她那一剑刺入胸中。

    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目光,迷惑、惶惘、还有仇恨。

     她为何那样恨我?为何那样恨我?他摇摇头,抱紧她:“我做不到。

    ”“真可惜啊……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你所说的……那么美丽的她……是什么样子……”昀璁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

     21硕风和叶催马上前,走近穆如寒江。

     “穆如将军?”他挥鞭一指那诸侯的联军,“你就是准备用这支军队打败我么?”“听说当年硕风殿下也曾参与银鹿川一战,却躲在羊肚下侥幸逃生,那日我父亲的大军没能斩草除根,今天便由我代为完成!”穆如寒江冷望着他。

     硕风和叶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知道我和你的区别在哪里?我知道只要活着,就终有希望,可你为了荣耀,却明知是必败之局,也宁死不肯退后。

    所以我会成为未来的帝王,而你——只会是一个让后人叹惋的英雄,死去的英雄。

    ”他拔马回阵,一句话如铁掷下:“我们各自回去整顿大军,三日后,天启北门外平原决战!”22穆如寒江回到城中,诸侯已经各占地安营,本来荒废的城市却突然满地灯火,恍然间又重回天朝盛世。

    穆如寒江穿行城中,想着当年自己在城中玩耍,心中感伤。

    他策马来到一处荒地,正奇怪自己为何前来这里,突然间想到,这荒地所在,正是过去的穆如世家府第。

    从前这个时候,这里本该是夜宴之时,灯火通明,好大家族,一片欢笑之声。

    有父母、叔伯、兄长,还有稚趣的弟妹……他捏紧马缰,低头默默无声的落泪。

     但他却不会让人看见他伤感哭泣,擦去泪痕,他径直纵马向前奔去。

     夜色之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渐渐升起,那是天启皇城展开在他的眼前。

     皇城上却站满了士卒,一面巨大的“牧云”帝麾正飘扬着。

    穆如寒江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种时境,牧云皇族竟还坚守着皇城。

     忽然听城墙上有人喊:“是穆如将军吗?请稍等。

    ”一会儿,三百六十铜钉的皇城巨门缓缓开启,一骑者的身影,出现在城门间。

     他孤骑缓缓向穆如寒江策马走来。

    于夜色中穆如寒江看不清他的面目。

    但他已然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他还敢出城?穆如寒江按紧手中剑,心中想着:“杀不杀他?”少年走近穆如寒江,单手缓缓抬高,手中握着一把宝剑。

     “这把承影剑,曾由我的先祖交给你的先祖。

    那时大端开国之时,穆如与牧云两族一同打下江山,于是开国太祖将他随身宝剑交给穆如一族的先祖,约定永世兄弟相称,共享王朝,穆如世家掌天下一半兵权,若有违誓,即便是当朝皇帝,也可立斩此剑之下。

    ”穆如寒江心中热血博动,他当然记得此剑,那是穆如世家荣耀的象征,它不是天子赐剑,而是兄弟结盟的赠剑。

    而如今,这把剑只记录着阴谋、鲜血与背叛。

     “我们先祖都在天上,我们的父亲也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们。

    ”少年将那剑猛得抛向穆如寒江,“现在,用这把剑,决定两族最后的命运吧。

    ”穆如寒江接住承影剑的时候,少年也从腰间缓缓举起了他的佩剑,紧握住了剑柄。

     穆如寒江将那剑身捏得紧紧,他的骨节格格的响着,几乎要在剑鞘上握出手印。

     “那么,用这把剑,解除三百年的盟约吧,从现在起,穆如一族和牧云一族就是仇敌!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消灭对方,都不再是背叛。

    再不要谈什么可笑的兄弟情义,再不要什么虚伪的共享天下,这天下,最终只能有一个主人!”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他拔出剑来,将指在剑锋上轻弹,把一滴血珠弹向天空,消逝在夜色中。

     穆如寒江也如法盟誓。

    三百年前的义负云天,终是化为烟云。

     穆如寒江长长叹息一声:“如果我现在杀你不会使诸侯惊哗,我一定会做,但我没有这个把握,所以我们的恩怨,全在与右金这一战之后再算。

    ”少年点点头:“我知道,全天下都是穆如世家的仇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

    盟约已解,你要与我争战,有得是机会。

    ”穆如寒江转身拨马向来处走去,“我要去巡视联营了,三日后我出城决战,还请陛下紧紧守护城池。

    ”他行出几步,又勒马回头,扬起承影剑。

     “最后还是要说,多谢你把这把剑还给我。

    因为,没有比用这把剑砍下未平皇帝的头颅对穆如世家更有意义的事情。

    ”23几十万大军在天启城外修筑壕沟刺墙,为防右金军的骑兵冲击。

     穆如寒江带着众将策马在各阵间巡视。

    却有士兵来报:“将军,那边树下有个疯姑娘,坐在干涸的河边,怎么也不走。

    ”穆如寒江纵马跃上坡来,对那树下的女子说:“姑娘,这里马上就要变战场了,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那女子只是痴痴坐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年轻将军的心却被什么击了一下。

     当初也是在这里,河畔夕阳,那个女孩轻轻的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那时年少的他,自信能够保护着这女孩,也自信能战胜世上所有的事情。

     可是许多年过去,他没有能实现承诺,他离开了这女孩,离开了天启,他连自己的家族都无法保护。

     “苏语凝……”他轻声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24“这些人能抵挡牧云栾的铁甲大军么?”逆着夕照,她的长发映出乌金般的光泽,在这即将成为十万人战场的血色天地中,这是唯一柔软的颜色。

     “或许是不能的,但再也没有了退后的余地。

    ”那年轻将军说。

    黄沙在天际一抹抹地扬起,使苍日暗淡无光。

    数万人正在他面前的旷野中挥汗工作,挖掘坑壕,布置营阵。

     “这场战争是为了谁?为了天下的兴亡?还是穆如家与牧云家的仇恨?”女子轻轻抚摸着他那匹血红色的战马。

     “不,不为了天下,”他握紧拳头,“只为了我的父亲,我的家族。

    ”“所以上万人就将死去,只为荣耀?”“只为荣耀……”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映着天际的绯红,“这还不够吗?你终究是女子,不懂得男人。

    ”“可是当年那耻辱,并不是他们的。

    而那将属于胜利者的荣耀,也与战死者无关。

    ”女子的声音颤抖着。

     他却忽然大笑了起来:“是的,无数人死去,死法各不相同,有的从来不会被人记住,也不知为什么而死;但有些人,他们永远是为了胜利而死去,在战斗中死去。

    我的家族的每一个男子,都是这样死去的,穆如家的人可以这样做,其他人为什么不行?”“他们跟随你,是相信你能带他们取得胜利,因为你在天启城下的一战成名,因为你的家族那几乎战不无胜的神话……但穆如世家当年的铁骑已不复存在了,而且……穆如家输掉的唯一一仗,就是败在牧云栾的手中……”“那是因为当年我父亲和叔父们没有从北陆带回他们的铁骑。

    ”穆如寒江道,“他们刚把反叛的瀚北八部杀得溃不成军,牧云栾就借这个机会起兵。

    北陆战事未平,穆如铁骑无法抽身,我父亲和叔父们只好仅带了数十骑横越近万里来到西南宛州。

    那时宛州已尽入牧云栾之手,王军已连败数役,士气全无,我父叔只分到数万匆匆征召的老弱新兵,手下又都是遇敌胆怯、一心内斗的东陆文将们。

    输了那一仗,是我父亲至死都无法舒吐的屈气。

    ”穆如寒江长吸一口气,远望天际,记忆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岁月,一切宛如冰刀刻入骨间。

    “在被流放殇州时,每个夜晚,父亲在冰上刻出宛州的地图,默默指划……他还在不甘于那一仗。

    可他那时只有几万老弱啊,纵然是战神也不可能取胜的。

    ”他叹息着,“只有四十岁,他的鬓发就已经白了。

    叔父们常在饮酒后不服气地大骂,说假如当时有穆如铁骑在,哪怕只有一半,也可以踏平宛州。

    可父亲总是摆摆手让他们不要说了,他不想再听到‘穆如铁骑’这四个字,他的心太痛了,二十年的心血,日夜磨练,以为打造了一支可以纵横天下的铁军,却不是被毁在战场上。

    ”穆如寒江怆然地笑着:“原来人再刚强,军再悍勇,总是不如时运轻轻地拨弄。

    他不信命,却偏偏命运要这样磨折他,给他明知不可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一仗。

    ”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转过,仰视着身边那面两丈高的大旗,“穆如”两个大字正猎猎而舞。

     “可是你今天,难道不也是要打一场明知不能取胜却不能退后的战争么?”女子走近他,轻轻拍去他披风上的灰尘,“只因为父辈的不甘,只因为你是这个姓氏的最后一人?”“如果你死了,世上就再没有穆如家的传人了……”她的手指触到了他冰冷的铁甲,像是被咬了般地惊收回来。

     “穆如这个姓氏,是因为胜利而存在的。

    ”他猛地翻身上马,“如果没有了胜利,这两个字就将蒙染在尘灰之下。

    如果要我像那许多人一样沉默地苟活一生,我宁愿死在刀剑铮鸣的战场上。

    ”他回头望着女子:“苏语凝,我小时候答应过你,有我在,就会保护你。

    但是现在,我能保护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你远离我的身边,远离男人们的战场。

    这里有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光荣、信诺与愚执,有着永远明知不该去做却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抖动缰绳,赤红的骏马像一团火奔下山坡。

    他的副将们持着那面写着他姓氏的大旗跟随下去,在旷野上拖起漫长的尘痕。

    所到之处人们欢呼起来,他们信任这面旗帜,信任这个姓穆如的男子,这将成为他永远不能退后,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的理由。

     “穆如寒江,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一件事,让你停下一次,让你退后一次呢?”少女苏语凝望着远去的尘烟,感觉黄沙击痛了她的脸,在这片未来将有数万人死去的旷野前,渺小的她无法抗拒那疾风,也要像一粒沙般被卷走了。

     十年前可以让一切敌人颤抖的穆如铁骑已然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穆如寒江,将以什么去捍卫他姓氏的尊严?27那一年的那个黎明。

    清晨的雾逐渐散开,在刚钻出洞的土拔鼠看来,一切仿佛与往早没有什么不同。

    近视的它没有注意到远处如城墙般站立着的是什么。

    这个早晨实在是十分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以前常听的鸟鸣声,野兔穿过草地的声音,却都不见了。

     一声极沉闷的震动吓着了它,它直蹿入地下。

    但泥土也在震动着,第二声,第三声,象雷贴着地面滚动。

    这声音越来越急,连成一片,草茎发抖,砂粒跳动。

    突然间,象是巨兽的鸣叫,一声长嘶直上云宵,紧接着是数百头巨兽一齐嘶鸣,声音几十里也一定能听见,土拔鼠钻入最深的洞底,瑟瑟发抖。

    这时,它感到大地颤了一下,那是草原上的几万只足,在同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一年的那个黎明,天启平原上排开了近三十万大军。

    天启城之战就将打响。

     28晨雾散去,阳光渐渐强起来,在平原上铺起一层金亮。

    平原两侧的军阵沉默矗立,象两道连绵的山廓。

     多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大仗了?诸侯们想,十年?一百年?几乎是集中了全东陆的军力,和北陆游牧八部的联军拼死一战。

    这一仗,或许也会决定今后十年,一百年的天下命运。

    今天战场上的每一人,死时都可以说,我曾参与决定这三百年大帝国存亡的一战,也此生无憾了吧。

     云时一刻,右金阵中传出了长长的号角声。

    右金旗号开始动了。

     穆如寒江催马登上观敌高台,看见远处灰暗地平线上,两股骑军,从右金阵营中涌了出来。

     联军各营也开始惊嚷起来,嘈杂一片,慌慌张张进入战阵,“快些动作!”将官们在气急败坏地喊着,士卒慌张奔跑,大阵稍呈乱象。

     穆如寒江转身对身旁将领们喝道:“帅旗未动,号角未吹,自有前军值守,其他各部为何擅自变为迎击阵?”一边清东太守的参将韩焕道:“他们是怕将军调动误了,右金军马快,冲到阵前就晚了。

    ”穆如寒江立眉怒道:“既奉我为帅,却又不信我——传我令下去,再有帅旗未动就擅自变阵者,军法处置!”令虽传了下去,可是穆如寒江在高台之上望见,诸营的兵士拥成一团,进退无措,他紧握拳手,心中恼怒。

    这样军令不达,还如何打仗?再有阵法谋略,每道军令都晚上一刻才执行,就战机早失了。

    太守诸侯们都不是庸才,只是谁也不愿信谁,不放心完全听人指挥,都还死死管着自己的军队。

    他这个主帅,这场战役,只怕都要成为笑柄了。

     叹息中,穆如寒江似乎已经看到了战役的结局。

     那两股右金军出营遛了一圈,离联军还有五六里远,却又奔回营中去了。

    联军各阵方换回待命阵形。

    但没一会儿,雷时初刻,右金营中号角又起,又是两支骑兵涌出。

     “将军,他们又冲来了,列阵出击么?”参将问着。

     穆如寒江却一眼看出,这不是方才那两支,右金族骑兵在轮换出阵,行的是袭扰之计。

    主力中军的旗号纹丝未动,小股轮番出营只是为了疲惫端军。

     他摆摆手,仍然未号令全军列阵。

    但有几个大营的诸侯军还是惊慌变阵了一次。

    还有将领飞马来责怪:“是不是元帅睡着了,明明右金军出击了,为何不命令全军列战阵迎敌?反令全军坐下呈休整阵待命?”穆如寒江唯有苦笑。

    右金主力若是未动,看见端军列阵,硕风和叶只怕会令各部轮换出营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