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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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广东家呢?”曹氏听他这么一问,更是难过:“他,他在世时一心都是生意,很难顾及到我,我们感情虽好,但我在这个家里,倒更像他的一把总钥匙,替他看家、看孩子、看守银库。

    ” 茂才心头一阵翻搅,自从曹氏帮他做了一对护膝,他心中便有了这个女人。

    迟疑了半天,他鼓足勇气道:“太太,茂才心里也有几句话想说,只是怕唐突了太太。

    ”曹氏一愣:“这些年来,孙先生对我而言……对我们而言都已经不是外人了,有话就说。

    ” 茂才索性大胆道:“太太,我真恨自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秀才,真恨太太已经嫁人,还嫁在这么一个巨富之家,我第一次见到太太,就……就喜欢上您了!”曹氏闻言,脸立刻红了起来,眼里跟着涌出泪水,半晌方道:“孙先生,你……你是真心的?” 茂才突然拉过曹氏的手,跪下颤声道:“太太,茂才跟您说实话,我之所以不愿离开乔家去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就是因为太太……太太当年恳请我帮助乔家渡过难关,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可后来二爷翅膀硬了,他要自个儿飞了,票号一事,茂才一直与他极不愉快,后来更是弄到几乎翻脸的地步,若不是想到您,当时我就留在广州不回来了,何至于拖延到现在!” 曹氏一时意乱神迷,那手就没有抽得回来,哽咽道:“我的心都让你搅动了……孙先生,现在乔家又到了难关,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留下来再帮乔家一把呢?”茂才握紧她的手,眼含狂热的期待:“太太,您……我们离开这儿,您随我到广州去,我们……”曹氏看着他,心头大痛,抽回手去:“孙先生,我……只怕你错爱了,乔家有家规,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够再走出这个院子……”一听这话,茂才的心似乎被狠狠地啮咬了一下,失望地站起来。

    曹氏大急。

    茂才要走又没有走,想了想道:“只要太太一句话,茂才还是可以不走!” 曹氏赶紧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我……我一向信赖你。

    ”茂才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心中突然起了另外一个念头,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太太,乔家到了今天,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看得出来,眼下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帮太太,也帮乔家渡过难关。

    这次二爷铁定是不能了,太太要想不让乔家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该站出来,重新接管家事!” 曹氏一愣:“我?”茂才看看她,继续道:“太太,乔家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二爷替刘黑七收了尸,甚至也不是因为二爷执意要进入票号业,做什么汇通天下的大事,乔家走到这一步,归根结底,是因为掌管乔家家事的是二爷这么个人!”曹氏闻言更是惊讶:“孙先生,你说下去,你的话曹氏还是不太懂……”“太太,我今儿个索性都说了吧。

    二爷这个人满腹文章,聪明过人,果断敢为,可他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说白了他经商根本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所谓济世救民。

    济世救民当然也没有错,可他却不懂得自保,而且好大喜功,不知收敛,为人又过于锋芒外露!就像这次,倘若真的审成通匪,那便是全家抄斩。

    太太若是继续把乔家的家事交给他管,只怕就连太太自己,将来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曹氏被他说得害怕,一时忘情地抓住他的手:“孙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快讲出来让我听!”茂才道:“我让曹掌柜给二爷带话,只要他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可以留下,可我知道二爷不会答应。

    因此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

    记得当年太太将乔家的家事交给二爷时,曾和二爷有过一个约定,二爷只是帮太太暂时掌管乔家的生意,一旦景泰少爷长大,二爷就将乔家的家事交还给太太和景泰,有这话吗?”曹氏迟疑起来:“有倒是有,可是……”茂才打断她:“那就是说,乔家真正的东家仍然是太太和景泰。

    眼下乔家危若累卵.太太真要为乔家的祖宗和后辈子孙着想,就该将家事从二爷手中收回,自己来经管!” 曹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先生,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掌管乔家的生意?”茂才单膝跪下:“只要太太信得过茂才,茂才一定帮太太把乔家的生意管好,不但每年帮二爷缴清欠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保住二爷的人头,而且还要暗暗扩展乔家的买卖,让乔家银仓满满,却绝对不会引人瞩目,以致引起祸端!”曹氏心头一阵难过:“孙先生是个能人,这我知道,可……致庸怎么办?” 茂才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半晌道:“二爷本来就是老庄性情,他愿意读书便读书,不愿意大可遂他心意,游山玩水便是。

    倘若……倘若太太不愿意收回家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分家,因为不管怎样,分家也总比捆在一起,一损俱损的好……”曹氏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沉思起来。

    茂才鼓足勇气亲吻曹氏的手道:“太太还看不出茂才的心吗?我不求别的,只求太太能与茂才长相厮守,让茂才这辈子能照顾太太……”曹氏心乱如麻,避开他热烈疯狂的目光,颤声道:“我……只怕做不到……可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想让你离开我……可是名节,我的名节,都说好女不嫁二夫……”茂才也不说话,只疯狂地去亲吻曹氏的手。

    曹氏一动不动,一任他亲吻,也不看他,浑身颤抖…… 4 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茂才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事情能成!曹掌柜显然委婉地和致庸谈过了,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致庸同意了他的条件,但前提是茂才必须代替他继续完成汇通天下的计划。

    茂才坚决不肯,他再三声明,他留下来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乔家要从票号业全面撤出,不独南方四省的庄要撤,就连大德兴茶票庄的字号,也要改回来! 致庸诚恳地对他言道:“汇通天下本来就是天下人的事,茂才兄若能继续把票号开下去,代替我完成汇通天下的宏愿,我真的愿意把乔家的生意全部托付给你!”茂才闻言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他想了想,欲擒故纵道:“二爷,如果我们谈不拢,我倒可以帮您推荐一个人。

    此人名叫潘为严,一个月前还是平遥三江汇票号福州分号的掌柜。

    去年冬天,因为南北信路一时断绝,这位潘掌柜没有禀告总号大掌柜、广晋源成青崖大掌柜的徒弟李德元李大掌柜,就越权将五十万两银子借给福建将军乌鲁,让后者去活动吏部,谋取刚刚光复的武昌城大帅之位。

    三江汇的李大掌柜看不出潘掌柜做这笔买卖大有赚头,便发了一封急信,责令潘为严辞号,还要他于辞号之前追回借出的银子。

    未想到乌鲁活动成功,真的升为武昌城的领兵大帅,五十万两银子如数还给三江汇,还付清了全部利息。

    此事一毕,虽然李大掌柜多方挽留,潘为严还是坚决辞了号。

    ” 致庸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曹掌柜接过话头道:“我也听说了,据说这位潘掌柜和东家一样,也是一位少年英才,一位不甘屈居人下庸碌无为的帅才!东家,据说这位潘大掌柜和东家一样,也有汇通天下之心,继续留在三江汇票号,已不能让他实现一生的宏愿!” 致庸兴奋起来,道:“有这么优秀的人,你们怎么早不说!这就好了,茂才兄,以后你主持乔家其他的生意,让这位潘先生主管票号生意。

    ”茂才直视着致庸,不依不饶道:“不,我已说过了,只要乔家还开票号,我就退出……”致庸听了,脸立时黑下来。

    这时就听杏儿过来道:“二爷,大太太请您到她那里去一趟!” 致庸出门,曹掌柜将他拉到一旁,给他看了一封信。

    致庸双眉皱起,低声道:“信上说的事情属实?”曹掌柜点头。

    致庸怒道:“这个茂才兄,竟然克扣临江茶山茶工的工钱,包养妓女,我真没想到!”曹掌柜看了看周围,又道:“听说眼下他还在太原府包养了一个小妓呢!”“我明白了,”致庸道,“不克扣茶工的工钱,他哪来的银子包养妓女!”曹掌柜道:“东家,您看事情怎么办?”致庸想了想道:“这件事情到你这儿为止。

    也许是我错了,早该给茂才兄娶妻,该给他加工钱了!”说着他走去曹氏房中,见曹氏神情和往常大为不同,一脸愠色,开口就道:“二弟,有些事情,我想问你。

    ”致庸不敢坐下来,站着道:“嫂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当初你大哥过世,我照他的嘱托,把乔家的家事交给你掌管,实指望你能将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发展壮大,可是你不听孙先生的规劝,执意要做什么汇通天下,把事情做得一败涂地,让我和景泰也跟着你担惊受怕。

    ”致庸吃惊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

    “从现在起,不但你自己再也出不了山西,我们乔家受你的连累,每年开门头一天就欠了朝廷的一百万两银子。

    致庸,致庸,你把这个家弄得风雨飘摇,你太叫我、叫你早死的大哥失望了!”致庸看她和往日不同,默默跪下:“嫂子教训得都对,致庸让嫂子受惊、让地下的大哥失望了!”曹氏站起,不理他这份恭敬:“你起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嫂子也该尊称你一声二爷了。

    ”致庸越发大惊:“嫂子……”曹氏道:“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今天我有大事要跟你说!” 致庸站起。

    曹氏道:“致庸,这句话我本不该说,可想来想去,为了乔家的祖宗和后代子孙,我不说又不行!”致庸急切地道:“嫂子,你说!”“二爷,乔家不是你的乔家,也不是我的乔家,乔家是祖宗的乔家,后辈子孙的乔家,我这话对吗?”致庸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嫂子这话对!”“嫂子是你大哥的未亡人,是乔家三门的长媳!乔家虽不是嫂子的,可你大哥不在了,嫂子身负着长门长媳的重担。

    兄弟,不是嫂子狠心,是嫂子觉得,乔家的生意再让你管下去,祖宗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业真的就会彻底覆灭,乔家真的就会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界儿……”致庸大惊,霍然站起:“嫂子……”曹氏道:“当初嫂子和兄弟有过约定,景泰还小,待景泰长大,你将家事交给他,自己还回去读书,科举,任自己的性情活这一世。

    这会儿我觉得,我不能再等到景泰长大那一天了,兄弟你现在就可以把家事还给嫂子了!”“嫂子,你是说,你要将家事收回去自己掌管?”“嫂子不想这样,可你把家事弄成今天这种局面,嫂子不能不这样!”致庸倒平静了,细心地问道:“嫂子的主意是谁帮着出的?”曹氏怒道:“二爷,你把嫂子看成什么人了?这样的主意,还要别人替我出?”致庸道:“嫂子不要生气,致庸不会说话。

    我只是想问一声,嫂子将家事收回去以后,是自己掌管呢,还是再交给一个什么人替嫂子掌管?”曹氏拍案道:“你自己把家事弄成这样,我现在把家事收回去,无论交给谁掌管,你都无话可说!”致庸还要说些什么,没开口就被曹氏打断了:“二爷,你什么也甭说了!嫂子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孙先生今天早上对你说的话是对的,你现在成了朝廷盯住的人,动辄获咎,我现在把家事收回去,让你做个闲人,事情传出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就不要多想什么了!我的话完了,你走吧!” 致庸回到内书房里,一眼看见玉菡站着,目露惊慌。

    致庸看她一眼:“怎么,你都听见了?”玉菡激动地点点头:“二爷,这是怎么回事?嫂子怎么突然说出那种话来?”致庸发火道:“我怎么知道?”他猛地站住,喃喃自语:“嫂子一个本分厚道的人,乔致庸今日又落了难,按说不会在这种时候再落井下石,朝我的伤口撒盐!”玉菡也道:“嫂子一天到晚呆在这座大院子里,能见到什么人?谁会帮她出这种主意?”这一句话提醒了致庸:“孙茂才!肯定是他!”玉菡道:“二爷真能肯定是他?孙先生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他想……” 致庸坐下来,沉思一会儿道:“这件事我要弄个水落石出。

    若是茂才兄真是为乔家着想,替嫂子出了这样的主意,我不但不会怨他,反而要谢他!毕竟眼下他又一次接到了哈芬哈大人的信函,心里却还想着乔家的家事。

    ”他站起来,大声问自己:“我乔致庸能让这个既嫖妓又贪污茶农工钱的孙茂才接管乔家的生意吗?我能吗?” 玉菡惊骇地望着他:“二爷你……”致庸自己回答自己:“我能!世道在变,我也要变!屈原屈老夫子怎么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

    不不,我想说的小是这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举世皆浊,我焉能独清?我清得了吗?哼,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空有满腹经纶,不去好好地做人,又嫖妓又贪污,他也不过是一个俗而又俗的人罢了,我乔致庸就是个俗人,他孙茂才居然比我还俗!”他坐下来,让自己平静,下决心,玉菡一直害怕地盯着他。

    “我要和他谈,我们要好好谈谈,太太,你放心,我不跟他算那些臭账,什么养妓女,贪污茶农的银子,我只跟他谈,他愿不愿意继续把汇通天下的事做下去!……如果我们能谈得通,他能答应我,接过票号生意继续做下去,一年不行两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直到汇通天下实现的一天……只要他能答应这样,我就听大嫂的,把乔家的家事全部托付给他,自己回山里闭门读书,再也不回头过问世事!” 玉菡眼泪涌出:“二爷,你真的舍得?”致庸哈哈一笑:“我?我都到了这会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舍不得又能怎么样?我舍不得也要舍得!”玉菡:“不……”致庸回头:“你想说什么?”玉菡含泪道:“二爷,知夫莫若妻,为妻知道二爷舍不得!不是二爷舍不得乔家的这一份家业,而是……而是因为二爷舍不下自己胸中这一颗英雄之心!二爷若能舍下汇通天下的大事不去做,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何天天面对自己的英雄之心!”致庸僵立,如同一座雕像,突然回头,泪流满面却不自觉:“不,你错了!我这会儿已经没有一颗英雄之心了,我现在只有一颗让贤之心,一颗与世俯仰之心!孙茂才在哪里?我去见他!” 茂才这时正在房内哼着小调品茶,听到敲门声,他一边应着,一边开了门。

    一见致庸站在门外,他立刻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倨傲而冷淡:“东家,原来是你。

    有事儿?”致庸走进来坐下又站起,道:“茂才兄,有这么一件大事,我必须和茂才兄商议。

    刚才我大嫂找到我,要收回乔家的家事。

    这件事茂才兄想必也知道了?”茂才淡淡地:“啊,有所耳闻。

    ”“茂才兄是怎么想的?”茂才避开他的注视:“东家,这是东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开口。

    不过东家应有自知之明,大太太突然提出收回乔家的家事,一定有她的理由。

    ”致庸道:“茂才兄,我们就不要绕弯子了,大嫂的理由我知道,你也清楚。

    现在我想和茂才兄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