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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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

     他看着我,把我的手捏紧。

    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

    成了彼得的眼睛。

    我撬不开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开。

    但那眼睛里的恐怖是足够的,足够让他突然崩溃,秘密像血一样被吐出来。

     小吃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看就是几年前从浙江跑反来的难民。

    他们照应着十几个顾客,但还是给我们额外款待。

    老板娘从后面拿来长长一条蛇形蚊香,放在桌下。

    后面一定是他们的住房,大概孩子们刚才还借蚊烟屏障在温习功课。

     我跟老板娘说:请烫半斤加饭酒。

     杰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的上海话土头土脑,浦东味十足,并且吃懂了土头土脑的小菜。

     其实烫酒是我的计谋。

    杰克布喝不惯黄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

    然后我将闪电似的朝他口袋里的钥匙下手。

     一杯黄酒喝下去,杰克布用手掌横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他受不了黄酒的味道,喝得龇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说:热的话就把衬衫脱了吧。

     他站起来脱衬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颜色也正是青黄不接。

    我朝他的两个裤兜扫一眼,初步的侦察完成了。

    右边那个口袋看起来沉些,钥匙一定装在那里面。

    我从鞋匠补好的小包里拿出手绢,站起身,走到他旁边。

    做扒手是要经过严格专业训练的,否则就不可能在一秒钟里做完一整套动作。

    你得把钥匙掏出来,再把它藏进小皮包。

    在我的手指向杰克布的右边裤兜伸手时,馆子里七八个人同时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面条、喝汤、抽鼻涕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所有人都听得见。

     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么也没做。

    一切都是错觉。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喘乱了的气息让我喉咙一阵痉挛。

    扒手是令人恶心的行当。

    自我厌恶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

    这也是我重复干的蠢事:为了舒缓自我厌恶而灌自己酒,又因为酒醉而加倍地厌恶自己。

     杰克布笑着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容纳了多少像你这样看起来不到二十一岁的酒鬼。

    (美国法律禁止年轻人在二十一岁之前喝酒)。

     脸上的伤疤使他成了个丑汉。

    他端起酒盅,传递着丑汉的风情目光。

     我举起杯子说:为我远行美国,为我们在美国重逢!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说:这就好,你是听话的好孩子。

     黄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里就满口混浊。

    杰克布一口干了他的酒。

    他酒醉的第一个迹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么酒他都喝得兴高采烈。

     我说:亲爱的,我在旧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谎一点都不难受。

     又一壶热酒上来了。

    我和杰克布瞪着对方,却不记得谁又点了半斤污泥浊水般的酒。

     我脑子只有一条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杰克布放倒,我可以从容行窃。

    等我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后,马上带彼得去染头发。

    最迟三天,我们就在驶往澳门的船上了。

     杰克布现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圆。

    泥汤般的黄酒盛在豁一块瓷的酒盅里,跟“RemyMartin”白兰地毫无区别。

    酒盅上烧了青花图案:三根兰草叶片,一枝兰花。

    乡村粗工匠描画同样的三叶一花,描了一辈子,企图把几十万只杯子描得一模一样,而正因为他失败的复制,酒杯才有了一点偶然性,才有了一点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