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留不住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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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然,却愿意真心送上祝福。

     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再遇到她,以另一种令人尴尬的方式。

     她怀着孕,即将临盆,身边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就连签证,都出了问题。

     而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理由,她绝口不提。

     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觉得早已经结束的事,或许并没有真正的结束。

    看到她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彭俊想,或许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旨意。

     你没法再去追问如果当初拨了那个号码,结局会如何,但眼下他却可以抓住另一个转折的机会。

     所以他走下车,对她说,“上车”。

     未来的路通向哪里,他拿不准,但他很乐意走走看。

     第二天一早,陆路同意了彭俊的提议。

     彭俊的开心溢于言表,立刻打电话对医院做出了正式回复,随后告诉她,两人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

    这栋房子,看样子会空置好一阵。

     陆路本来就是轻装来的法国,自然很快整理好行李箱,余下的,只有桌上那台快积灰的笔记本电脑。

     其实为了减少辐射影响,她已很久不上网了。

    又由于断掉了国内的一切联系,这段日子,她几乎算是与世隔绝。

     将笔记本表面的灰尘擦净,陆路忽然有一瞬的迟疑,要不要,就看一眼? 反正看一眼,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想着,她忐忑地按下了开关键。

     变数发生在打开久未使用的邮箱后,她逐封逐封邮件看下去,除了满世界寻找她等她回复的内容外,还有一封来自Author,杜鸣笙。

     “丁辰因为急着去找你出了车祸,现正在医院,希望你看到后尽快回复,让她安心。

    ” 陆路再看时间,已是一个月前。

     她猛地起身,大幅度的动作险些将电脑撞翻在地,却也顾不上这么多,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向彭俊的房间。

     “彭俊……”推开门,她的眼泪已簌簌地落下来,“对不起,我想要回国……我必须回国一趟……” 当晚,彭俊将她送上了回国的飞机。

    头等舱没了,他只能将她安排在商务舱。

     “你现在这样,飞行时间那么长,会很难熬的。

    ”他叹了口气,“我还有许多后续事情要处理,实在不能陪你去,只能把你托付给空乘。

    ” “没关系,我可以的。

    ”她眼睛还是肿着的,却对他笑。

     他更觉得难受,只好轻声安慰她:“你的朋友没事的,不然你一定会收到别的邮件。

    ” “但愿……”她垂下眼帘。

     丁丁,但愿你没事……也但愿我现在去见你,还来得及。

     还有,但愿你能够原谅我…… 这样自私的我。

     那场漫长的雨,其实在半个月之前已经结束。

    但出院后搬回家住的丁辰却仍是习惯每天站在落地窗前发呆。

     外面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晃人眼,但她却总觉得,自己还能听见那天的雨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像硫酸,把她的一颗心缓慢而安静地腐蚀干净。

     她知道,这一次,杜鸣笙是真的真的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因为过去的每一次告别,她虽然悲伤绝望,但还没有甘心。

    但这一次不同了,在说那句“对不起”的时候,她能看见他眼中黯淡下去的光线,也可以听见自己心里的回声。

     这一回,她终于甘心。

    甘心放弃他。

     所以,这便是最后。

     不过即便是走到了结尾,也不妨碍她在这样好天气的午后,偶尔想到他。

     也许是因为听见那并不存在的雨,她居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夏天,他们在杂货店的屋檐下接吻。

     她那时刚学会抽烟,抓紧一切机会囤货。

     还记得那天也下雨,还很大,雨落在地上,腾起层层白色的水雾,犹如故事里的经典场景,缠绵又诡谲。

    她喜欢死了这样的调调,忽然拽住他领口,踮起脚尖,吻下去。

     简直像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女妖精。

     可无论神话还是鬼话,故事最后,被辜负最多的,也还是这样的女妖精。

     思及此,丁辰自嘲地笑笑,刚要转身,便听见丁爸爸敲门的声音:“丁丁,有人找你……我猜你也一定特别想见她,所以直接带她上来了。

    ” 门“吱呀”一声打开,丁辰便看见陆路站在那里,始终低着头,表情活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子。

     她喉咙哽住,过了很久,才轻轻叫了一声:“小六……” 小六,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两人坐在丁辰的卧室,一时竟相对无言。

     “听说你去了巴黎。

    ”丁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先开口。

     陆路却只怔怔地看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丁丁,叔叔说你……” 她说不下去,丁辰倒是非常自然地摸摸她滚圆的肚皮:“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对吧,哎,你要做妈妈了,时间真快。

    ” “丁丁……” “你不要说啦。

    你要说些什么,我大概都知道,所以你不要说了。

    看我爸这个样子,大概你上来之前,什么都跟你说了。

    所以你也知道我拒绝阿笙的事了吧。

    ” 陆路说不出话,眼泪拼命掉,哭着点头。

     “你是不是想问我,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熬到他愿意放弃一切,为什么我说了不?”丁辰笑了笑,替她擦干眼泪,“因为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居然彻底死心了。

    你看,我从前那么爱他,就算要我为他死,也是甘愿的,但在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在以我的爱逼迫他。

    说到底,我和阿笙是不一样的,我的世界只要有他就够了,但阿笙的世界很大,不仅仅有我。

    听上去很不公平对不对,但很多时候,爱情就是不公平的。

    ” “不是他不爱我,也不是我不爱他,但是我们不适合……所以我甚至在想,老天爷一定比我先懂得这点,才会带走我们的孩子。

    在我做出选择之前,他先帮我做了选择,不想让我为难。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那个孩子,但我偶尔又觉得庆幸,还好他不在了。

    这么想想,我真是个坏妈妈啊。

    ” “对不起,”丁辰又摸了摸陆路的肚子,脸上的笑容仍在,语气却有些感伤,“干妈当着你的面讲这些,实在是太不好了。

    所以你一定要当做没听见哦,乖宝宝。

    ” “对不起……”一直沉默着的陆路终于开口,夹杂着浓重的呜咽声,“丁丁,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说完,陆路剧烈地抽噎起来,丁辰不得不把她揽至怀中,“不关你的事啊,小六……如果非要说的话,或许我还该感谢你,因为我的人生,终于翻篇了。

    ” 当晚丁辰挽留陆路留宿家中,陆路拒绝了。

     “你这次回来,没有打算见沈世尧对吧。

    ”丁辰打量她,很久才开口。

     陆路默认。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令你忽然这么坚决……小六,你说,是为什么?” 看着丁辰,有一瞬间,陆路甚至觉得她已看透她的心思。

     她连忙转开脸:“当然是因为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早一点离开这个我不爱的人,真正开始我的新生活。

    就像你说的,让人生翻篇。

    ” “是吗……”丁辰若有所思地笑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小六,记住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要违背自己的心,让自己后悔。

    ” “我记住了。

    ” 匆匆告别,陆路钻进出租车。

     她定了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法国,害怕多停一秒,便会在丁辰面前泄底。

     她更怕,若是晚走一步,她就会再也离不开他。

     她这么多年来坚持的原则令她没有办法原谅这样容易被打动的自己,而就算她原谅,她也没有信心与沈世尧毫无芥蒂地相处。

     勉强留下,大概只会令彼此不幸。

     所以她必须离开。

     一路上,陆路难免心事重重。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那个从未出卖过自己的丁辰,已经将她给卖了。

     “沈世尧吗?”握着话筒,丁辰的声音十分平静,“刚才我见过陆路了,她听说我车祸的消息回国看我,现在已经离开了……是的,她坚决不告诉我酒店地址和航班号,所以如果你想见她,大概需要守在机场了。

    ” “你问我为什么帮你?”丁辰失笑,“因为刚才我见她的时候发现,她可能真的爱上你了也不一定。

    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是不是,你亲自去验证吧……这世上已经有这么多人不幸,我希望她得到幸福,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幸福。

    ” 陆路的航班是第二天上午的那班,选这班飞机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多讽刺啊,曾经她拼了命都要回来,而如今,却也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登机,陆路扶着自己的后腰站起来,准备离开。

     然而刚过安检,她便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在叫她。

     她从没有听过沈世尧那么失态的声音,像是一个无助却又无法发脾气的孩子。

     她甚至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

     但她告诉自己,陆路,你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因为就算回头,也无法走回最初。

     走不回戛纳五光十色的夜,为这段关系画一个漂亮的起点,也无法抹不掉在那套噩梦般的公寓里曾流过的绝望眼泪。

     那么,便只能往前走。

     她走得很快,忽略行人好奇的神色,忽略沿着两颊淌下的热泪。

     她能听见身后传来的骚动,沈世尧一定是试图冲进来找她吧,但身在这个充满规则与秩序的社会,就算是他,有些事情也不能强求。

     她为此觉得庆幸,却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慢慢被碾碎。

     终于她成功登机,彻底摆脱沈世尧,然而当飞机起飞的刹那,她却有一种感觉。

    仿佛此刻离开的不再是她,而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躯壳。

     她的心,遗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她没法再找回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

     回到法国,在赶去戛纳与彭俊汇合之前,陆路去买了一支预付费手机。

     站在街道的某个角落,她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在短暂的忙音后,她听见沈世尧几乎失控的声音:“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求求你,告诉我……” 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淌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良久,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喂,沈世尧,听得见吧,我可以撒个谎吗?嗯,不,大概需要撒两个……” “我在巴黎。

    还有,我会生下这个孩子,好好抚养他长大。

    ” “你没有撒谎。

    ” 她沉默。

     “因为你爱我。

    ”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陆路将那只手机丢进垃圾桶。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自恋的人了吧。

     她哭着哭着却笑了。

     大概一周后,陆路跟着彭俊搬到了普罗旺斯。

     而她也差不多正式进入了待产状态。

     闲暇时聊天,彭俊看着她笑言:“我有时候在想,这个小家伙长大后一定特别坚强。

    ” “为什么?” “因为她的妈妈在怀着他的时候满世界跑,他都健健康康。

    ” 陆路失笑。

     也是,这大概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温柔。

    一点也不坚强的她,竟然能够孕育出这样坚强的生命。

     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特别温柔,彭俊看得走神,过了很久,清清嗓子:“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 他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诚恳:“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是骗人的,Lulu,世界上才没有完全没有私心的男人。

    我曾经非常喜欢你,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她的反应,见她表情没有变化,才说下去:“所以我帮你,是基于这样的私心。

    啊,讲出来总算安心一些……”彭俊大笑,“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也知道那句话老话,做人不能趁人之危,所以等你生下他之后,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是否能够试着在一起看看……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他,不论他的爸爸是谁。

    ” 而其实,陆路不是没有表情变化,而是已经彻底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谢谢你,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仔细考虑的。

    ” 然而告白当晚,彭俊目睹的某个画面,却让他在一瞬间,死了那颗仍有期待的心。

     还记得那晚起了很大的风,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轻快。

    洗过澡,他忽然想起公文包遗落在客厅,推门出去拿,途中经过陆路的房间,便从半掩的房门外,瞥见她正抱着一件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卡通睡衣,偷偷掉眼泪。

     那件睡衣她从没穿过,他看着那比她身形大许多的衣服,忽然仿佛什么都懂了。

     她的姿态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柔,一年半前相识时,他欣赏且喜欢她的淡然与独特,却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这样的温柔。

     那样令人心碎的表情,怕是世上任何的男人看见,都想把她揽入怀中吧。

     他站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那些细碎隐忍的哭声令他觉得恍惚,甚至忘记本来出门是要做什么。

    最后,他木然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他给Cindy打了个电话,按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在抖。

     原来他又错了,那些一时的错过,便是永远的错过。

     根本没有追回一说。

     他试图握住的,不过是残留的妄念,又或是永世不可捕捉的虚空。

     陆路发作入院那天,彭俊在手术室外拨通了沈世尧的电话。

     漫长的忙音过后,他听见了一个男人陌生的声音,他有些怔忡,却很快回神。

     他用练习过多次,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您好,请问是沈世尧先生吗?您的太太即将生产,我希望您能尽快赶过来,见证这个生命的奇迹。

    ” 他用了英语,说到“miracle”的时候,他的尾音有些颤。

    然后他听见电话忽然被挂掉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渐渐笑了。

     Lulu,我相信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责怪我的吧? 但身为一个男人,既然无法为你抹去脸上的泪珠,那他唯一能做的,便只剩帮你找到那个可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