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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坐下来吃早饭时,抬头朝外望去,外面刮着大风,我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斯考比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纸条,一见纸条,我的心狂跳起来,也许是她让我去她房间看她。

    然而那个纸条不是瑞秋写的,笔画很大,圆体,是露易丝的。

     “先生,这是肯达尔的马夫刚送来的,”斯考比说,“他在等回信。

    ” 我看了一遍。

    
亲爱的菲利普: 昨晚发生的事使我陷于莫大的痛苦中,我认为我比我父亲更能理解你的感受。

    请记住,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永远是你的朋友。

    今天上午我要进城,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我中午时分会在教堂外面见你。

     露易丝
我把信装进口袋,让斯考比给我取一张纸和一支笔来。

    一般情况下有人约见,无论是谁,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随便写一两句感谢的话,然后拒绝,在今天这个极特殊的早餐,更是如此。

    然而当斯考比把纸和笔拿来时,我已另有了决定。

    彻夜未眠,孤独的痛苦使我忽然间渴望有个伴,露易丝比别人熟。

    于是我写了回信,告诉她我上午会进城,会在教堂外找她。

     “把这交给肯达尔先生的马夫,”我对斯考比说,“再叫威灵顿在十一点给吉普西备好鞍。

    ” 早饭后我去了办公室,清理完账目后,又着手写昨日未写完的那封信,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写得很顺手。

    我的脑子有点木,像受习惯力量的驱使,只是匆匆记下一些事例及数字。

    之后,我匆匆走向马棚,力图逃开这个家及其所预示的一切。

    我并未沿大道穿过树林,免得记起昨日的情景,而是径直穿过草场,走上山路。

    我的马没有经验,胆小如一头小鹿,徒然惊起,竖耳后退,退入一排灌木丛,这时正好一阵狂风向我和马肆虐而过。

     本来早该在二三月间刮的狂风,现在终于来了。

    过去几周阳光明媚、风平浪静时的融融暖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乌云夹着雨点从西边滚滚而来,不时有急促而猛烈的冰雹自天而降,西边海湾的大海上一片喧腾,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鸥鸟尖叫着在刚耕过的泥土中觅食,寻找早春育出的嫩芽。

    前一天早晨,我匆匆打发走的奈特・伯瑞在我经过时正好在他家门口,肩上披着一条湿袋挡冰雹,他举起手向我问候早安,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远去了。

     即使在马路上我也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西边,海浪冲上浅滩,又迅速退下,翻卷成汹涌波涛;东边港口不远处,波涛更加奔腾,气势磅礴的大浪冲上港口的岩石,海浪拍打岩石的怒吼与肆虐草木、肆虐吐枝发芽的树木的狂风交相呼应。

     我从山上来到镇上时,周围没什么人,那些忙于事务的人都因风大天冷而弯腰弓身,缩头藏脸。

    我把吉普西放在玫瑰皇冠酒屋,然后徒步走向教堂。

    露易丝躲在门廊下,我打开沉重的门,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昏暗而宁静,然而寒意还是十分明显,阵阵袭人,且带着一股教堂的霉腐味。

    我们走进去,坐在大理石卧像旁,这是我先辈的像,脚下是他的儿女们在哭泣。

    我在想有多少艾什利家族的人遍布在这个乡村,有的在这里,有的在我的教区,想到他们是如何爱过、痛苦过,又如何各自离去。

     在寂静的教堂里,我俩本能地沉静下来,低声说着话。

     “自圣诞节以来,甚至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对你很生气。

    ”露易丝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愿意听的。

    ” “用不着生气,”我答道,“昨晚之前一切都很好,是我错了,不该那样说的。

    ” “你要不信以为真的话是不会那么说的。

    ”她说,“这中间一直就包藏着欺骗,而在她来之前,你对此是有准备的。

    ” “没有欺骗,”我说,“起码几小时前没有。

    如果我搞错了,那只能怪我自己。

    ” 一阵突袭而来的雨打在朝南开着的教堂窗上,由高大圆柱撑起的教堂走廊显得更暗了。

     “去年九月她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她会一路来找你?既不是出于邀请,也不是出于好奇。

    她来英国,来康沃尔完全是有目的的,现在她已达到目的。

    ” 我转头望着她,她那灰色的眼睛满含坦率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我问。

     “她拿到了钱,”她说,“这是她来之前蓄谋的计划。

    ” 我在哈罗上五年级时,我的老师曾经说过,真相往往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我们有时会碰巧遇上但却认不出它,只有那些行将过世的老人或十分单纯的年轻人才能发现,才能了解并掌握。

     “你错了,”我说,“你对她不了解,她是一个感情丰富、容易冲动的女人,情绪变幻莫测,只有上帝才知道。

    不过这是她的本性,她一时感情冲动离开佛罗伦萨,来到这里。

    她留下来,是因为过得很开心,同时也因为她有权留下来。

    ” 露易丝满含怜意地望着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如果你不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艾什利夫人是不会留下的。

    她会来找我父亲,开个尽可能合理的价,然后就离开。

    你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她的用意和动机。

    ” 我实在受不了。

    我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准备往走廊走,一边在想,即使露易丝用手打瑞秋,唾她,扯她头发,撕她衣服,都比这样好。

    那都是有些原始的、动物性的,但却是公平的搏斗。

    而现在在这寂静的教堂里,瑞秋不在场,这样说简直是诽谤,是亵渎。

     “我不能再坐在这里听你这么说了,我只想得到你的安慰和同情,如果没有就算了。

    ” 她在我身边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在竭力帮你吗?”她恳切地说,“你却一直都视而不见,那是没用的。

    如果艾什利夫人不是几个月前就有预谋,她干吗要一周一周,一月一月,整个冬天都把她的生活费寄往国外呢?” “你怎么知道有这事?”我问。

     “我父亲知道,”她答道,“这种事在柯奇先生和我父亲——你的保护人面前是藏不住的。

    ” “即使是这样又如何呢?”我说,“我早就知道她在佛罗伦萨有债务,债权人逼着还债。

    ” “各个国家都有?可能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难道就不会是艾什利夫人要为她自己回去置办一些产业吗?她在这里过冬不就是因为她知道到昨天你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可以合法享用你的财产吗?然后在你没有我父亲作为监护人的情况下,她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榨取你的钱财。

    然而突然间毫无必要了,你把所有的一切都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 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我所了解和信任的女孩,会有这样该死的想法,而且更该死的是,能以非常合乎逻辑和常情的道理来剖析一个像瑞秋一样的女人。

     “是你父亲的法律头脑在替你说话,还是你自己在说?”我问她。

     “不是我父亲的说法,你知道他很内向,几乎不对我说什么,是我自己的判断。

    ” “你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对她有反感。

    ”我说,“有个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对吧?你回来吃饭时不说一句话,只是傲气十足地绷着脸坐着,那时你就打定主意不喜欢她。

    ” “那你呢?”她说,“还记得她来之前你说她的话吗?我忘不了那时你对她充满敌意,而且还理由十足。

    ”靠近唱诗队小屋的侧门吱吱嘎嘎响了一下,门开了,那个叫艾丽斯・泰布的胆小矮个清洁工手拿着扫帚悄悄溜进来打扫走廊。

    她偷偷扫了我们一眼,便钻到讲道坛的后面。

    但她的出现搅扰了我们,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这是没用的,露易丝,”我说,“你无法阻止我。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如果我们继续说下去,会彼此憎恨对方的。

    ” 露易丝看着我,手从我胳臂上滑下去。

     “你真的就那么爱她吗?”她问。

     我转过身去。

    她比我小,一个小姑娘不可能明白的,没有人能明白,只有已死的安布鲁斯除外。

     “那你们以后各自会怎么样呢?”她又问。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

    刚才敲打窗户的大雨这时已经停了。

    南窗上,一缕阳光照在圣・彼得头顶,映出一圈光环,随即又暗了下来。

     “我向她求过婚。

    ”我说,“我求过一次、两次,还要继续向她求婚,我的以后就是这样。

    ” 我们到了教堂门口,我打开门,我们又站在廊下。

    教堂门口的树上,一只画眉风雨无阻地唱着歌;一个肉铺的小伙计,头顶着围裙,肩上扛着盘子,走过小鸟旁,嘴里吹着口哨与鸟呼应。

     “你第一次问她求婚是什么时候?”露易丝问。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烛光和笑声的温馨。

    突然间,烛光和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瑞秋。

    似乎是对午夜的嘲弄,这时教堂的钟敲响了正午十二点。

     “在我生日的那个早晨。

    ”我对露易丝说。

     她等着听最后一下钟声,这一声很响,在我们头顶回荡。

     “她怎么回答你的?”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