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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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西姆走进小房间,关上了门。

    过不多久,罗伯特进来收拾茶具。

    我站起来,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的脸。

    我心里在嘀咕,不知庄园里的佃户、下房里的仆人以及克里斯的居民何时会知道这事,不知这消息多长时间以后会逐渐扩散开。

     小房间里传来迈克西姆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

    我焦心似焚,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

    电话铃的声音似乎唤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刚才我坐在迈克西姆身旁的地板上,拉着他的手,脸偎在他的肩上,仿佛置身于梦境。

    我听着他的陈述,身子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和他如影随形,也参与了杀害丽贝卡,参与了把小船沉到海湾里的行动;我和他一道谛听风鸣海啸,一道等待着丹夫人的叩门声;我和他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可我的另一半却一动不动、无动于衷地坐在地毯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只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他不爱丽贝卡,他不爱丽贝卡。

    ”现在电话铃一响,这两半自我又合二为一了。

    我又还原成了以前的自我,成了一贯的样子。

    我虽然仍愁肠百结,疑窦丛生,但一颗心却轻松自由。

    我意识到自己不再害怕和仇视丽贝卡了。

    一旦了解到她是个阴险、毒辣、堕落的女人,我反倒不恨她了,因为她不能再威胁我了。

    我可以大模大样地步入她的起居室,坐在她的桌旁,触摸她的钢笔,观赏她留在文件架上的字迹。

    我可以坦然地到她的西厢卧室去,像今天早晨那样伫立于窗前。

    丽贝卡的威力如浓雾一般已随风飘散。

    她永远也不会打扰我了,不会随我一道上楼,跟我一起进餐,不会倚在画廊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监视站在大厅里的我了。

    既然迈克西姆从未爱过她,我也就不再恨她了。

    她的遗骸重见天日,她的那只名叫“我回来啦”的寓意奇特的小船也被人们所发现,而我永远摆脱了她的魔影。

     我现在可以无拘无束跟迈克西姆生活在一起,抚摸、拥抱和爱恋他。

    我再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我再也不是孤独一人,而是和他同呼吸共命运。

    我和他将形影不离,共同对付这场灾难。

    无论塞尔上校、潜水员、弗兰克、丹弗斯夫人、比阿特丽斯还是从报上得到消息的克里斯的男男女女,现在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们的幸福来得并不太迟。

    我已不再是那个年轻幼稚的我,不再羞怯和害怕了。

    我要为迈克西姆战斗,为他撒谎、作伪证和发假誓,为他诅咒和祈祷。

    丽贝卡并没有取胜,而是一败涂地。

     罗伯特撤走茶具后,迈克西姆又回到了藏书室。

     “电话是朱利安上校打来的,”他说,“他刚跟塞尔谈过。

    明天他和我们一道到现场去。

    塞尔把情况告诉了他。

    ” “为什么朱利安上校也要去?”我问。

     “他是克里斯的治安长官,所以必须在场。

    ”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那可能是谁的尸体。

    ”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还说大家都认为丽贝卡当时是单独出的海,不清楚有哪位朋友会陪着她去。

    ” “他听后又说什么了吗?” “是的。

    ” “说什么来着?” “他问我是否想到过,我到埃奇库姆比认尸可能认错了人。

    ” “他是那样问的?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啦?” “是的。

    ” “你怎么回答?” “我说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我拿不准。

    ” “他明天要跟你们一道去查看小船喽?他、塞尔上校以及医生全都去?” “还有,韦尔奇警长。

    ” “韦尔奇警长?” “是的。

    ” “为什么?为什么韦尔奇警长也去?” “这是惯例。

    一旦有死尸发现,警长必须到场。

    ” 我没有吭声。

    我们俩目不转睛地互相对视着。

    我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不能把那船打捞出来。

    ”我说。

     “也许吧。

    ”他说。

     “那他们就无法调查死尸的问题,对吧?”我问。

     “不清楚。

    ”他说。

     他眺望着窗外。

    这时天空白茫茫一片,云层密集,和我离开断崖时一样,只不过没有一丝风儿。

    四周静悄悄的。

     “约一小时前,我以为会刮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下了。

    ”他说。

     “是啊。

    ”我应了一声。

     “明天潜水员下水大概会碰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

    ”他说。

     小房间里又响起了电话铃声,那刺耳、急促的声音让人生厌。

    我和迈克西姆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进小房间接电话,跟上次一样随手关上门。

    我心里那种奇异、恼人的疼痛仍未消失,电话铃一响,疼痛反而加剧了。

    此时此刻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了儿童时代。

    小的时候,一听到伦敦街头响起鞭炮声,我就会产生这种疼痛,吓得躲到楼梯下的小橱里打哆嗦。

    此时的感受和痛苦跟当年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回到藏书室后慢腾腾地说:“总算开始啦。

    ” “你指的是什么?什么开始啦?”我突然感到全身冰冷,不由问道。

     “电话是《本郡新闻》的一个记者打来的,”他说,“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小船是否真的被人找到了。

    ” “你怎么回答?” “我说的确发现了一条船,但我们仅知道这些情况,并不一定就是她的船。

    ” “他就问了这么多?” “不,他还问我是否能证实有关在船舱里发现一具死尸的传闻。

    ” “天呀!” “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我知道不是塞尔,也许是潜水员或他的某个朋友吧。

    那些人的嘴是堵不住的。

    明天吃早饭的时候,整个克里斯便会传得满城风雨。

    ” “关于死尸的事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将不胜感激。

    ” “你这样会惹恼他们,使他们跟你作对。

    ” “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不跟报界对话。

    我可不想让那些家伙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 “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争取到我们这一边。

    ”我说。

     “到了该战斗的时候,我单枪匹马迎战,”他说,“我不愿让报纸做我的后盾。

    ” “那位记者可以给别人打电话呀,”我说,“他可以向朱利安上校或塞尔上校打听情况。

    ” “别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便宜。

    ”迈克西姆说。

     “时间还很充裕,我们应该采取些行动,”我说,“不要无所事事地坐等明天早晨到来。

    ” “怕是什么也做不成。

    ”迈克西姆说。

     我们就这么闲坐在藏书室里。

    迈克西姆拿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根本无心阅读。

    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支棱起耳朵,仿佛又听到了电话铃似的。

    不过,再没有人打电话来搅扰我们。

    我们像平时一样更换衣服准备吃饭。

    昨晚的这个时候,我正坐在梳妆台镜前穿白色化装服和整理鬈发套,想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

    那时的情形宛如一场遗忘已久的噩梦,数月之后回忆起来让人狐疑满腹,无法相信。

    进餐的时候,弗里思在一旁侍候。

    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方才回来,面孔庄严,不带一丝表情。

    不知他是否去了克里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后我们又回到了藏书室,再没有多说话。

    我傍着迈克西姆的脚席地而坐,脑袋偎在他的膝盖上。

    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原先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再像抚摸杰斯珀那般了。

    我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头皮上滑动。

    他时而亲吻我,时而跟我说悄悄话。

    我们之间的阴影已荡然无存。

    我们要是沉默下来,那是因为我们需要沉默。

    我不明白自己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怎么会如此幸福满足。

    这是一种古怪的幸福,跟我梦寐以求、翘首盼望的那种大相径庭。

    这不是我在孤独的时刻曾幻想过的那种幸福,没有狂热的激情,没有紧迫感,而是一种静谧、安宁的幸福。

    藏书室的窗户敞开着,我们不说话或抚摸对方的时候,便一块儿眺望那昏黑、阴暗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定下了场雨,因为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我一觉醒来,起了床向窗外望去,但见园中的玫瑰花折枝垂,通往树林的草坡上湿漉漉一片银白色的水珠。

    空气中飘荡着些许雾蒙蒙的潮气,一种初秋季节的气息。

    不知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突然降临。

    迈克西姆五点钟起床时没有惊醒我,他一定悄无声息地溜下床,穿过洗澡间到了更衣室。

    这当儿,他已抵达海湾,正跟朱利安上校、塞尔上校以及驳船的船员们一起忙碌。

    驳船整装待命,人们用起重机和铁链把丽贝卡的小船吊出水面。

    我麻木而镇定冷静地幻想着打捞小船的情景。

    我仿佛看见他们齐聚在小海湾里,小船慢慢露出海面,黑乎乎的龙骨被海水泡得发胀,不住朝下滴水,两侧黏附着绿色的海草和贝壳。

    把小船吊到驳船后,小船里的水从两侧倾注而下,复归大海。

    小船的木板看起来发软发灰,多处被海水腐蚀成了浆状。

    船体散发出泥浆、铁锈以及黑色水草味,这种水草生长在海底深处人迹不至的岩石旁。

    也许船尾仍挂着船铭牌,“我回来啦”几个字已经发青,褪去了原来的色彩。

    钉子也已通体生锈。

    丽贝卡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洗澡更衣,像往常一样于九点钟下楼吃早饭。

    托盘上放着许多信,全是对那天的舞会表示感谢的。

    我大致浏览了一遍,没有逐封拆读。

    弗里思问是否把早饭替迈克西姆热着。

    我说迈克西姆一大早便出了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弗里思没言语,神情十分庄重、严肃。

    我又生疑心,不知他是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饭后我拿着信来到起居室。

    这儿有一股霉味,窗户都还没有打开。

    我推开窗户,放入清新凉爽的空气。

    壁炉架上的花全耷拉着脑袋,许多已死去,花瓣落了一地。

    我摇了摇铃,下房的使女莫德闻声走了进来。

     “这房间今天早晨没人打扫过,”我说,“连窗户都关着。

    那些花全死了,能不能把它们拿走?” 她神情紧张,一脸歉意。

    “非常对不起,夫人。

    ”她说着走到壁炉架前,取下了花瓶。

     “下回不许再这样了。

    ”我说。

     “是的,夫人。

    ”她说完,拿着花出去了。

    我万万没想到板起面孔训人竟会如此容易,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觉得那么艰难。

    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