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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睡一觉?另外还有坐垫以及我的外套。

    ” “不是找家旅馆过夜吗?”我茫然不解地说,“路上随便找一家就行了。

    ”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有一种预感,非连夜赶回家不可。

    你能到车后面睡觉吗?” “可以,”我带着几分疑惑的心情说,“我想是可以的。

    ” “差一刻钟八点。

    如果现在就动身,夜间两点半大概就能到家,”他说,“路上的车辆不会太多。

    ” “你会累坏的,”我说,“一定够你呛的。

    ” “没关系,”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有事的。

    我想赶回家去。

    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心里知道。

    我恨不得立时回去。

    ” 他忧心如焚,面孔都变了样。

    他拉开车门,动手在车后座为我铺放毛毯和坐垫。

     “会出什么事呢?”我说,“真奇怪,风波都已平息,不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简直无法理解你。

    ” 他没有应声。

    我爬上车,在后座躺下,双腿蜷缩在身下。

    他把毛毯盖在我身上。

    这样倒也非常舒服,比我想象的强多了。

    我把枕头塞到脑下。

     “行吗?”他问,“可以过得去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这样挺好,是可以睡着的。

    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最好尽快赶回家。

    抵达曼德利,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 他坐在前座上,发动了引擎。

    我合上眼睛。

    汽车徐徐上了路,我感到车下的弹簧在微微地跳动。

    汽车的晃动既有节奏感又平缓,我大脑里的脉搏也随之跳动着。

    我一合上眼,面前就涌现出无数影像——见到过的、经历过的以及已被遗忘的往事杂聚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离奇的图案:范夫人帽子上的羽毛,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背椅子,曼德利西厢房宽敞的窗户,化装舞会上那位笑容满面的女士所穿的淡红色衣裙,蒙特卡洛附近公路上的农家女子。

     有时我看见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看见贝克医生的苏格兰犬在躺椅旁搔耳朵,还看见了今天为我们指路的那个邮差,看见克拉丽斯的母亲在后客厅里把椅子擦干净请我坐下。

    本手里捧着滨螺冲我傻笑,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喝茶。

    我仿佛感到自己躺在凉爽舒适的床单上,感到置身于小海湾的沙砾滩上。

    我仿佛嗅到了林中的羊齿草、湿苔藓以及凋零的杜鹃花瓣散发出的气味。

    睡梦时断时续,我每次醒来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总是狭窄、拥挤的车厢以及迈克西姆的后背。

    苍茫的暮色变成了沉沉的深夜。

    来往的车辆把一束束灯光投射在路面上。

    一座座农舍已拉上窗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挪挪身子,仰面朝天,又昏然睡去。

     我看见了曼德利的楼梯,丹夫人着一身黑装站在楼梯口等我上去。

    待我攀上楼梯,她则退到拱门下不见了踪影。

    我四处寻找,却找她不见。

    突然,她从一扇门洞里探出头瞧我,吓得我惊叫出声,她却一闪又销声匿迹了。

     “几点啦?”我高声问,“几点钟啦?” 迈克西姆转过头来,面孔在黑暗的汽车里显得越发苍白、可怕。

    “十一点半。

    ”他说,“已经走一半路了。

    你再睡一会儿。

    ” “我口渴。

    ”我说。

     他把车开到前边的城镇停了下来。

    修车场的工人说他的妻子还未上床歇息,可以给我们沏些茶。

    我们下了车,站在修车场里。

    我来回跺脚,让血液返回麻木的四肢。

    迈克西姆抽了三支烟。

    天气有点冷,寒风从敞开的车库门刮进来,波状铁皮屋顶在风中咯扎作响。

    我打了个寒战,扣严了衣扣。

     “今天夜里够冷的,”那位修车场的工人边抽动油泵边搭讪说,“今天下午天气似乎发生了变化。

    这个夏季的暑期算是过去了,马上就得考虑取暖的问题了。

    ” “伦敦的天气仍然很热。

    ”我说。

     “真的?”他说,“那地方的气温总是大起大落,冷热都爱走极端。

    我们这儿一遇到阴天,总是首当其冲。

    天亮前,海岸上要起大风。

    ” 他的妻子给我们送来了茶,茶水的味道又苦又涩,不过倒是热腾腾的。

    我贪婪地喝着,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时,迈克西姆看了看手表说:“差十分十二点钟,该走啦。

    ” 我不情愿地离开了车库这块避风港。

    外边冷风拂面,星移斗转,天空中还飘浮着丝丝云彩。

     “你们看,”修车场的工人说,“今年的夏天算是过完了。

    ” 我们回到车上,我又钻到了毛毯下边。

    汽车向前行驶。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安着一条木腿的拉手风琴的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汽车颠簸的节奏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弗里思和罗伯特把茶点送进藏书室,门房里的那位夫人冲我匆匆一点头,然后把自己的孩子叫进屋里。

    我仿佛看见了海湾小屋里的轮船模型,看见上边蒙了一层细尘,纤巧的桅杆上挂满了蜘蛛网。

    我仿佛听见了屋顶上啪嗒啪嗒的落雨声以及大海里的阵阵涛声。

    我想到幸福谷散步,可幸福谷已不在那里。

    四周又有茫茫林海,却怎么也寻不到幸福谷。

    只见满目黑压压的树木和遍地的荆蕨。

    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

    月光洒落在曼德利的窗户上。

    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出了声,“迈克西姆!” “怎么?”他说,“别慌,我就在跟前。

    ” “我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 “梦见了什么?”他问。

     “我也说不清。

    ” 后来,我又陷入动荡不宁、神秘玄妙的梦境。

    我在起居室里写信,向外发请帖。

    我挥笔疾书,用的是一杆粗粗的黑钢笔。

    可我定睛一瞧,发现自己写的根本不是正方形小字,满纸都是又长又斜、风格独特的笔画。

    我把请帖从吸墨纸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来。

    我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有张面孔在盯着我看,那不是我的脸,而是一副苍白、妩媚的脸蛋,周围衬着乌云般的头发,眯缝着眼,启开芳唇发出微笑。

    镜子里的脸凝视着我,哈哈大笑着。

    接着我看见她坐在卧室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由迈克西姆为她梳头发。

    迈克西姆将她的秀发捧在手中,一边梳理,一边慢慢编成一条粗辫子。

    那辫子似蛇一般扭动着,他用双手把它抓住,冲丽贝卡微笑着,将它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我尖声叫道,“不,不,我们应该到瑞士去。

    朱利安上校建议我们到瑞士去。

    ”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在摸我的脸。

    “怎么啦?”他问,“怎么回事?”我坐直身子,拨开遮在脸上的散发说,“我睡不着,再怎么也睡不着。

    ”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

    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只有四英里的路程了。

    ” 天气比刚才更冷了,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打着哆嗦。

     “我想坐到你的身旁,”我说,“我们三点钟以前可以到家。

    ”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旁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前方。

    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上下牙齿直打架。

     “你冷了。

    ”他说。

     “是的。

    ”我说。

     前边峰峦起伏,忽而下沉,忽而隆起。

    夜色深沉,群星隐没了影踪。

     “你说几点钟啦?”我问。

     “两点二十。

    ”他回答。

     “奇怪,”我说,“山头的那边,天好像都已经开始破晓。

    不过时间这么早,简直不可能。

    ” “方向错了,”他说,“你看的是西方。

    ” 他没回答,而我继续观望着天际。

    就在我凝神注目之际,天空似乎更明亮了,像是辉映着日出时分的第一抹红霞。

    那霞光逐渐向整个天空扩展。

     “在冬季才能看到北极光,对不对?”我问,“在夏季是看不到的吧?” “那不是北极光,而是曼德利。

    ”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看见了他的脸色,也瞧到了他的眼神。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足马力,把车开得快如旋风。

    我们攀上前方的山巅,看见兰因铺展在脚下的一片洼地里。

    左首是一条银带似的河流,河面逐渐加宽,泻往六英里开外的克里斯河口。

    前面的道路伸展向曼德利。

    今晚没有月光,天空黑得像罩了口黑锅。

    但地平线处的天空却并不黑暗,那儿通红一片,仿佛被飞溅的鲜血所浸染。

    烟火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着我们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