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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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

    康德所说的滑稽,正恰是这种情景。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

    水面之下,飘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

    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

    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

    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

    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

    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20年前。

    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动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于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

    眼光又转向这脉静池。

    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

    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

    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

    惟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然而,人们日常见惯了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单向夸张。

    连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懒得细加调配,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

    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明晨,即可借明静的水色把耳根洗净。

    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抬头,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

    皆在敦煌县境内 ◇◆柳侯祠◆◇ 客寓柳州,住合离柳侯祠仅一箭之遥。

    夜半失眠,迷迷顿顿,听风声雨声,床边似长出齐膝荒草,柳宗元跨过千年飘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伤。

    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祠中走去。

     挡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见到神貌。

    石塑底座镌《荔子碑》《剑铭碑》,皆先生手迹。

    石塑背后不远处是罗池,罗池东侧有柑香亭,西侧乃柳侯祠,祠北有衣冠墓。

    这些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迹,皆耳熟能详。

     祠为粉墙灰瓦,回廊构架。

    中庭植松柏,东厢是碑廊。

    所立石碑,皆刻后人凭吊纪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辨识。

    由此想到,宗元离去确已很远,连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

    时值清晨,词中寥无一人,只能静听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廊间回响,从漫漶走向清晰,又从清晰走向漫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