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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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写满军衔、官职的军人墓碑有多大的差别啊。

    我仔细地拨开草丛,读着那一个个姑娘自己杜撰的假名字。

    她们都有过鲜亮的青春,但很快都羞缩成了一枚枚琐小的石丁,掩埋在异地的荒草中。

    我认出那些字来了,显然都是死者的小姐妹们凑几个钱托人刻上去的,却又像死者在低声地自报家门。

    她们没什么文化,好不容易想出几个字来,藏着点儿内心的悲凉:“忍芳信女”、“寂伊信女”、“空寂信女”、“幽幻信女”…… 我相信,这些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一定比那边的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更通人性。

    可惜,这些墓碑群什么资料也没有留下,连让我胡乱猜想的由头也十分依稀。

     例如,为什么这座立于昭和初年的墓碑那么精雕细刻呢,这位“信女”一定有过什么动人的事迹,使她死后能招来这么多姐妹的集资。

    也许,她在当时是一位才貌双全、侠骨慈心的名妓? 又如,为什么这些墓碑上连一个字也没有呢?是因为她们做了什么错事,还是由于遭致什么意外? 还有,这五位“信女”的墓碑为什么要并排在一个墓基上呢?她们是结拜姐妹?显然不仅是这个原因,因为她们必须同时死才会有这样的墓,那么,为什么又要同时死呢? 这些,都一定有故事,而且是极其哀怨、极其绚丽的故事,近乎中国明清之间的秦淮诸艳。

     发生在妓院里的故事,未必都是低下的。

    作为特殊的时代的一个特殊交际场所,那里会包藏着许多政治风波、金融搏斗、人生沧桑、民族恩怨乃至国际谍情。

    也许,日本史和南洋史的某些线头,曾经由这些“信女”的纤纤素手绾接。

    我在这片草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深深可惜着多少动人的故事全都化作了泥土。

    当地不少文学界的朋友常常与我一起叹息当今南洋文学界成果寥寥,恕我鲁莽,我建议南洋文化的挖掘者,多找找这些坟地。

    军人的坟地,女人的坟地,哪怕它们藏得如此隐蔽。

     “军人,女人,还有文人!”韩山元先生听我在自言自语,插了一句。

     是的,这个坟地里,除了大批军人和女人,竟然还孤零零地插进来一个文人。

     这位文人的墓,座落在坟地的最东边。

    本来,寺内寿一的墓座东朝西,俯瞰整个墓地;但这座文人墓却躲在寺内寿一墓的后边,把它也当作了俯瞰的对象。

     仅仅这一点,就使我们这几个文人特别解气。

    而且墓主还是一位挺有名的日本文学家:二叶亭四迷。

    我记得他的相片,留着胡子,戴着眼镜,头上的帽子很像中国的毡帽。

    我应该是在研究鲁迅和周作人的时候顺便了解这位文学家盼,他葬在这里,对我也是个意外。

    不管怎么说,整个坟地中,真正能使我产生亲切感的只能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