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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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

    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

    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地、烧灼地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

    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地抱着她。

    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地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

    ”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地淹了过来。

     “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

    ”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哪一方面讲。

    ”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地说,叹息了一声。

    “但是,我已经了解了。

    ” “了解什么了?” “你们是幸福的。

    ”她低语。

    “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

    “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地伸展着。

    珮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地一步步地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

    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

    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地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

    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

     “你不高兴了。

    ”他低徊地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地说,“爱情不是犯罪。

    ”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

    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

    低下头,他沉默了。

    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地在沙子上踱着步子。

    珮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

    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珮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 “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珮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

    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地、无奈地、而凄楚地说: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

    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地注视着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

    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

    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 他望着她,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子望着她。

    那不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见识,有度量,有勇气!在她而前,他变得渺小了。

    他们对视良久,然后手牵着手站了起来,今天,虽然没有很好的阳光,但总是他们的,至于明天……他们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阴暗的,他们没有明天。

     离开了沙滩,他们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树下坐了下来。

    她被海水所浸过的脚冰冰冷,他脱下西装上衣,裹住了她的脚。

    (他多么想永远这样裹住她,给她保护和温暖!)他们依偎着,谈云,谈树,谈天空,谈海浪,只是不再谈彼此和感情,当他们什么都不谈的时候,他们就长长久久地对视着,他们的眼睛谈尽了他们所不谈的东西:彼此和感情。

     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台北。

    在一家小小的餐厅里,他们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时间越到最后就越沉重,他们对视着,彼此都无法掩饰那浓重的怆恻之情。

     “刚刚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

    ”他说,喝了一点儿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没有失去,”珮青说,牙齿轻咬着杯子的边缘,“最起码,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我们还保有着得到的东西。

    ”她对他举了举杯,“祝福你!” 他饮干了杯子里的酒。

     离开了餐厅,他送她回到家门口,停下了车子,他拉住她的衣角。

     “在你走以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的全名叫什么?姓什么?” “许。

    ”她说,他们认识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许珮青。

    爷爷在世的时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

    有的时候,他叫我紫娃儿和小菱角花。

    ” “许珮青。

    ”他低低地念着,一朵飘浮在雾里的、紫色的睡莲! 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雾里,他坐在那儿,没有把车子开走。

    燃起一支烟,他在每一个烟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

    附近人家的收音机里,飘出了迷离的歌声: ……如今咫尺天涯, 一别竟成陌路…… 是他们的写照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