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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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对卫兵做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这种出其不意的天真表情每次都十分打动弗朗索瓦丝的心。

     “我来得及走着去吗?” 卫兵笑了。

     “人们肯定不会专门为您给一列火车生火,您没必要那么赶。

    ” 皮埃尔回到弗朗索瓦丝身边。

    他身背两个布背包,脚穿滑雪鞋,在这个被遗弃的广场上显得如此渺小和荒诞。

    弗朗索瓦丝觉得以往的十年时间还不足以使他明白她是多么爱他。

     “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

    ”他说。

    从他的微笑中她看出,他该知道的一切他全很清楚。

     他们上路穿过小街,此时已是拂晓。

    天气暖和,天空中彩云绯红。

    真好像他们在经过通宵达旦的工作以后出来散步时一样。

    他们在通向火车站的台阶高处止步。

    闪闪发光的铁轨在起点处驯服地躺在柏油人行道之间,突然冲刺出去,途中纵横交错,奔向无穷尽的远方。

    他们注视了一会儿排在月台边长长的、平平的火车车顶,月台上十个白针黑底钟面上都指着五点半。

     “一会儿这里会有很多人。

    ”弗朗索瓦丝有些害怕地说。

     她想象有警察、军官和一大群老百姓,如同她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那样。

    但是火车站大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人们看不到一件军服。

    有几家人坐在好几堆小包中间,还有一些背着布挎包、形单影只的人。

     皮埃尔走到一个营业窗口前,然后回到弗朗索瓦丝身边。

     “第一列火车六点十九分开。

    我六点上车,好找一个座位。

    ”他抓住她的胳臂,“我们还可以转一小圈。

    ”他说。

     “这次出发很奇怪。

    ”弗朗索瓦丝说,“我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切都好像完全是自愿的。

    ” “是的,哪儿都感觉不到有任何强制行为。

    ”皮埃尔说,“我甚至都没有接到一张征召我的纸条,谁也没有来找我,我像一个老百姓一样去打听我的火车时刻,我几乎觉得是主动出发的。

    ” “然而人们知道你不可能留下来,好像这是一种内在的命运在推你走。

    ”弗朗索瓦丝说。

     他们在火车站外面走了几步,在僻静的大街上方,天空明朗而温暖。

     “再也看不到出租车。

    ”皮埃尔说,“地铁停了。

    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

    ”弗朗索瓦丝说,“我要去看看格扎维埃尔,然后,我整理你的办公室。

    ”她喉咙哽咽,“你马上给我写信吗?” “在火车里就写。

    ”皮埃尔说,“可是从现在开始,信肯定好长一段时间到不了。

    你会很耐心吗?” “哦!我觉得我大有耐心。

    ”她说。

     他们沿马路走了走。

    清晨,街上很宁静,看来完全正常,哪儿都没有战争的迹象。

    只是有这些贴在墙上的布告:一张用三色旗饰带装饰的大布告,是一份对法国人民的号召书,一张不起眼的白色小布告上画有黑白旗,是总动员令。

     “我该走了。

    ”皮埃尔说。

     他们回到火车站。

    在一排通往月台的小门上方,一块标语牌上写明月台入口为旅客专用。

    几对夫妇在栏木附近拥抱,看到他们,弗朗索瓦丝突然热泪盈眶。

    她正经历的不可名状的事件变得可领会了。

    在这些陌生的脸上,在他们惊惶不安的笑容中,离愁昭然若揭。

    她转过身对着皮埃尔,他不愿意感情用事,她又陷入了朦朦胧胧的状态,这一刻,不可捉摸的强烈刺激甚至不是一种痛苦。

     “再见。

    ”皮埃尔说,他把她轻轻搂住,最后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背。

     他穿过门。

    她看着他消失了,步伐敏捷,过于坚定,让人猜到他紧张的表情。

    她也转过身。

    两个女人和她同时转身,她们的脸部一下子变得委靡不振了,其中之一开始哭泣。

    弗朗索瓦丝振作起精神,向出口走去。

    哭是无益的,她会白白抽噎几小时,因为她总是会剩有同样多的眼泪要流淌。

    在巴黎不寻常的寂静中,她迈着规律的步伐、旅行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了。

    现在,在任何地方,尚看不到不幸的存在,它既不存在于温暖的空气中、金色的树叶丛中,也不存在于来自中央菜场的新鲜蔬菜味儿中。

    只要她继续往前走,不幸永远难以觉察,但是她感到如果她什么时候止步不前,那么周围存在的阴险的东西就将涌向她心间,使她的心爆裂。

     她穿过夏特莱广场,走上圣米歇尔大街。

    人们抽干了卢森堡公园池塘中的水,塘底暴露无遗,斑斑点点如同沼泽地。

    弗朗索瓦丝在瓦万街上买了一份报纸。

    还必须等很长时间才可去敲格扎维埃尔的门,弗朗索瓦丝决定在多莫咖啡馆坐一坐。

    她不怎么为格扎维埃尔担心,但是她很高兴早上有某件固定的事情可做了。

     她走进咖啡馆,血液突然涌向脸颊。

    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旁,她看见一个金黄色的脑袋和一张棕色的脸。

    她踌躇不前,但是后退太晚了,热尔贝和格扎维埃尔已经看见她。

    她是如此无精打采、精疲力竭,因此当她走近他们桌子的时候,她神经质地打了个颤。

     “您好吗?”她一边抓住格扎维埃尔的手一边对她说。

     “我很好。

    ”格扎维埃尔用知心的口气说。

    她盯视着弗朗索瓦丝。

    “您样子很疲劳。

    ” “我刚陪拉布鲁斯去赶火车。

    ”弗朗索瓦丝说,“我睡得很少。

    ” 她的心突突地跳。

    好几个星期以来,格扎维埃尔除了是思维中形成的一个模糊形象外别无所存。

    现在她猛然在眼前复活,穿着一条尚未见过的印有小花的蓝色裙子,头发比记忆中更加金黄,嘴唇的轮廓她已经忘却,正张开着露出不熟悉的微笑。

    她没有变成一个温顺的幽灵,还得再度迎战这个有血有肉的现实存在。

     “而我,我散了一夜步。

    ”格扎维埃尔说,“真美,这些漆黑的街道。

    好像是世界的末日。

    ” 她同热尔贝一起度过了这些时光。

    对他来说也一样,她重新成为一个可触摸的存在物,他内心是如何迎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露。

     “当咖啡馆都关掉的时候,就更糟了。

    ” “是的,这是很凄凉的。

    ”格扎维埃尔说。

    她的眼睛炯炯发光。

    “您认为真的会遭轰炸?” “也许。

    ”弗朗索瓦丝说。

     “半夜里听到呼啸声,看到人们像老鼠一样四面八方逃跑该是多了不起啊。

    ” 弗朗索瓦丝勉强笑了笑,格扎维埃尔故意装得像孩子一样,这令她不快。

     “人们会强迫您躲到地窖里去。

    ”她说。

     “哼!我不下去。

    ”格扎维埃尔说。

     短暂的沉默。

     “一会儿见。

    ”弗朗索瓦丝说,“您只要在这儿找我就行,我坐到里面去。

    ” “一会儿见。

    ” 弗朗索瓦丝坐在一张桌前,点上了一支烟。

    她的手在发抖,她对自己的极度慌乱感到惊奇。

    想必是最后几个小时的紧张情绪一旦松懈就使她处于瘫软的状态。

    她感到自己被抛向变化莫测、无根无基、摇晃不定的空间,自身失去了任何依靠。

    她早已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想法:过一种枯燥乏味、担惊受怕的生活。

    但是格扎维埃尔的存在始终在她生活圈子以外威胁着她,她恐惧地意识到,这是旧日的那种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