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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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回家了!” 安托万用两只手臂抱起男孩,把他举了起来。

     “我会告诉你的。

    ”薇安妮说,“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屋再庆祝吧。

    ” 薇安妮曾经不下一千次地幻想过丈夫从战场上归家的画面。

    起初,她想象着他会在看到她时丢下手中的行李箱,把她揽入自己宽阔强壮的双臂中。

     后来,贝克搬进了她的家里,让她对一个男人——一个敌人——产生了某种感觉,某种即便到了这一刻她都拒绝说出的感觉。

    当他把安托万入狱的消息告诉她时,她降低了自己的期待。

    她想象着丈夫也许会变得更加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但回来的时候还会是原来的安托万。

     坐在她家晚餐桌旁的那个男人是一个陌生人。

    他驼着背坐在自己的食物面前,用两只手臂抱着自己的盘子,拿着勺子往嘴里舀着骨头汤,仿佛这顿饭是一件需要计时的事情似的。

    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充满愧疚地红了脸,嘟囔着向他们说了一句抱歉。

     丹尼尔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可索菲和薇安妮则在专心端详着眼前如同幽灵般的安托万。

    任何声音都会吓他一跳,而每一次的触碰也都会让他畏缩,谁都看得出他眼睛里的伤痛。

     晚饭过后,他哄着孩子们爬上了床,留下薇安妮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

    她很高兴放手让他去做些什么,心里却愈发感到有些愧疚。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挚爱。

    尽管如此,每当他触碰自己时,她却只能强忍着不转过身去。

    此时此刻,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她在等待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些许的紧张不安。

     他走上楼,来到了她的身后。

    她感觉到他强壮坚定的双手正扶在她的肩膀上,听到了他在自己身后的呼吸声。

    她渴望向后靠过去,依附在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多年的熟悉的身体上,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的双手抚摩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了她的臀部上。

    他温柔地转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松开她浴袍的领子,亲吻了她的肩膀。

    “你太瘦了。

    ”他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激情和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两人之间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失落,也许吧,承认他们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彼此都发生了改变。

     “去年冬天以来,我已经长胖了一些。

    ”她回答。

     “是吗?”他说,“我也是。

    ”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自从他们开始在战场上失利,情况就变得……糟糕起来。

    他们狠狠地殴打我,害得我的左手臂没有了知觉。

    我当即决定自己宁愿在跑回来找你的路上被枪杀,也不要被折磨致死。

    当你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时,计划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 现在是把真相告诉他的时候了。

    也许他可以把强奸理解为一种折磨,因为她也相当于被困在牢笼之中。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是她的错。

    她相信这一点,却不认为错误在这样的事情中有什么重要的。

     他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庞,强迫她抬起下巴。

     他们哀伤地亲吻着对方,几乎是在向彼此道歉,暗示着他们曾经分享过的一切。

    她在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时颤抖了起来,同时也看到了他后背和躯干上交错的红色印记以及左臂上参差不齐、皱皱巴巴、令人愤怒的伤疤。

     她知道安托万是不会打她或者伤害她的,可她仍旧感到害怕。

     “这是什么,薇安妮?”他问道,身子向后撤去。

     她看了一眼床铺,他们的床铺,满脑子想到的都是他——冯·李希特。

    “你……你不在的时候……” “我们还需要说起这些吗?” 她想要全部坦白,倒在安托万的怀里哭泣,让他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他怎么办?她能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也经历了地狱。

    他的胸口上还留有红色的伤痕,看上去像是被鞭子抽打后留下的痕迹。

     他是爱她的。

    她也看到了,感受到了。

     但他是一个男人。

    如果她向他坦白自己遭到了强奸——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正在她的腹中生长——事实会将他吞噬的。

    很快,他就会怀疑她是否试图阻止过冯·李希特,也许某一天还会猜想她是否乐在其中。

     就这样吧。

    她可以把贝克的事情告诉他,甚至连她杀害他的事情也不必隐瞒,但她永远也不能告诉安托万自己遭到了强奸。

    她腹中的胎儿可以早些出生,毕竟早产一个月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她忍不住心想,不管这个秘密公开与否,也许都将摧毁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可以全部向你坦白。

    ”她低声说道,脸上流淌着耻辱、失落和爱的泪水,爱的比例占了大多数,“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样的德国军官曾经征用过这里,而我们的生活又是多么的艰难,只能勉强度日;我还会告诉你萨拉就死在了我的面前,而瑞秋在被他们推上牲畜运输车时是多么的坚强,以及我曾经保证会保全阿里的诺言。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伊莎贝尔又是怎么在被捕后遭到驱逐的……可我想你已经全都知道了。

    ”——愿上帝宽恕我,她一边说着话,心里却祈祷着。

    “不过也许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义了,也许……”她摸索着如同闪电的形状一般贯穿了他左臂二头肌的红色鞭痕,“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忘掉过去,继续生活下去。

    ” 他吻了她,不过撤回身子时,他的嘴唇仍旧没有离开,“我爱你,薇安妮。

    ” 她闭上双眼回吻着他,等待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之下觉醒过来,可当她不知不觉地陷入他的身下,发觉两人的身体已经合二为一时,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我也爱你,安托万。

    ”她说着,试图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十一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

    安托万回家眼看就要满两个月了,伊莎贝尔那边还是杳无音讯。

     薇安妮夜不能寐。

    她躺在丈夫身边的床铺上,聆听着他轻微的鼾声。

    以前,这从未成为过她的困扰,也从没有吵醒过她,但现在不一样了。

     不。

     这不是真的。

     她侧过身来躺着,凝望着他。

    夜色之中,在满月射进窗户里的月影下,他是那么的陌生:瘦弱单薄、轮廓分明,三十五岁就已然是满头白发。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把祖母留下的厚重凫绒被盖在他的身上。

     她穿上浴袍,走下楼,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寻找着——什么呢?也许是她昔日的生活,也许是她对一个男人失去的爱。

     一切都感觉不再对劲了。

    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他也有所体会。

    她心里清楚,每天晚上,战争都会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从客厅的箱子里抽出了一条棉被,包裹着自己,走到了屋外。

    一轮满月正高悬在一片狼藉的田野上,月光照亮了苹果树下龟裂的土地。

    她走过去,站到了树干的旁边。

    枯死的黑色枝丫在她的头顶弯曲着,上面没有树叶,却长满了木节,还挂着她的麻绳、线头和布条。

     在这根树枝系上这些纪念品时,薇安妮天真地以为活下去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她身后的房门被人悄悄地打开又静静地合上了,像往常一样,她感觉到了丈夫的出现。

     “薇安妮。

    ”他说着走到她的身后,伸出两只手臂环抱住了她。

    她想要靠在他的身上,却还是做不到。

    她凝视着自己系在这棵树上的第一块布条,那是属于安托万的。

    随着气候的交替和他们的改变,布条也已经变换了颜色。

     是时候了,她不能再等了,她的小腹已经开始隆起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嘴里只唤了一声“安托万”。

     “我爱你,薇安妮。

    ”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怀孕了。

    ” 他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追问道:“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抬起头望着他,回想起了他们之前的几次怀孕经历,以及他们是如何一同欢笑又一同失去的。

    “我想,已经快两个月了。

    应该是……你第一天回家的那个晚上发生的。

    ” 她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出些许细微的差别:惊喜、忧虑、担心、惊愕,最后还有喜悦。

    他磨蹭着她的脸颊,扬起她的脸庞。

    “我知道你看上去为什么那么害怕,不过别担心,薇。

    我们不会失去这个孩子的。

    ”他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就不会了,这是一个奇迹。

    ” 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试着微笑,却因为愧疚而感到有些窒息。

     “你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 “我们都一样。

    ” “所以我们选择了见证奇迹。

    ” 难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自己知道真相吗?难道怀疑是自己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如果孩子提早出生了,他又会怎么说呢?“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到他的眼中充盈着泪水。

    “我的意思是说,忘记过去吧,薇安妮。

    现在才是重要的,我们会永远爱着彼此。

    早在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就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在我们初吻的小池塘边,还记得吗?” “记得。

    ”她是如此幸运地找到了这个男人。

    难怪她会与他坠入爱河。

    她会找到回到他身边的方法的,就像他找回了自己的道路一样。

     “这个孩子将是我们新的开始。

    ” “吻我。

    ”她耳语道,“让我遗忘。

    ” “我们需要的不是遗忘,薇安妮。

    ”他说着靠了过来,低头吻着她,“是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