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损害之限:泰蕾莎·奥尔顿

关灯
而在借用标题之余,奥尔顿表现的其实是自己的世界。

    那里即使被毁灭,也可以通过绘画的技艺在脑海中重建。

    但克利的质疑同样命中要害:“我是否应当建成一座桥梁,来沟通内在与外在呢?” “抽象与记忆”看起来是个奇怪的组合。

    记忆仿佛是抽象世界的入侵者,使它变得过于私密。

    而在这样的标题之下,奥尔顿的系列画作则是于记忆本身更接近的表达,每一秒的画面都在重复,宛如鬼魅般寻找自己的踪迹(一位批评家就曾把这种重复描述成“计时空间”)。

    似乎在这样损毁的事实之下,保全人类的唯一方式就是一步步感受自己,摸索不可辨识的领域。

    “过去干扰的遗迹,永远支撑他们现在的轨迹。

    ”奥尔顿如是说。

    对此约翰·赛莱斯写道:“奥尔顿的画作,可以作为推测性的最好描述。

    她力图用绘画弥补记忆的阴影。

    ”作品诡异地传达了和谐而精巧的布局,但诡异地选用了跌落与碎片作为素材,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再撕扯至破碎。

    奥尔顿并不像保罗·克利那样描绘战争,但与他相似,奥尔顿记录的是内心艺术与战场周边——历史本身更加难以擦除的标记。

     抛弃那些陈词滥调、错误的惆怅与刻意篡改,本书中的女性都渴望在她们的时代中题写上自己独特的存在。

    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对待她们,她们都在尝试让个人的故事成为超越自身的一场盛大演出。

    事实上这种高贵是极少被准许给女性的,她们只得自己寻觅并抓住相应的机遇。

    事实上,她们不只是常常被历史淹没,被分配到无关痛痒的角色,同时也被假定是完全无法参透历史理解的存在(这使得她们只能是其他人游戏里的玩物)。

    在“二战”前夜,蕾贝卡·韦斯特(Re-beccaWest)刚刚完成了自己有关南斯拉夫的不朽研究《黑羔羊与灰鹰隼》。

    为此她的足迹遍布被“一战”炮火洗礼过的土地(1936年到1938年她曾三次长期造访希腊、保加利亚与南斯拉夫)。

    在作为结论的开场白中,她表示找回“高贵人性的唯一药方”,是要正视所谓的麻烦,去理解人们“死亡的必要性与原因”。

    她提供的是一种伦理模型,涵盖了关于人类自身局限的讨论。

    “我们必须知道,在我们之上,还有优越的自然本身和广袤的宇宙。

    ” ※ 在某种意义上,奥尔顿倾尽所有所描绘的,正是这种优越。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虽然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人都可能感到诧异。

    她最近的画作则越来越多地开始讨论这种优越性的被破坏与丧失。

    2010年的画展“领域”(Territory),正是在邀请人们进入这样一种独特的领域。

    她往往会令观看者——尤其是此前并未接触过她画作的人,有一种脱离地面的狂喜,同时在大地上获得一块额外之域。

    与她早期那些巨幅帆布画相比,这些作品大概只是微缩的模型,展现了碎片状的领域——称之为风景是又一次相同的错误。

    事实上,这些画面就像是会在你的眼前分崩离析。

    在《在身份变换下的信仰手记》(BriefNotesonaChangeofIdenfity)里,她表示:“小比例的画面也许会让观点的表达在力度上有所局限,因为视觉代表的往往是占有,是所有事件中空洞的所有者。

    ”我们也许会有这样的印象:从飞机舷窗向外眺望时,我们会感到很舒适。

    而正如评论者杰梅茵·格里尔谈到的,我们更喜欢“悬挂在太空中,处在自由落体的状态”。

    最初,这样的状态意味着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陆地、海洋、河流、桥梁、工业基地、采石场和矿山、岸边与平原上的城市、高架铁路与运输管道——人们可以看到的细节,如摄影作品一般逼真。

    这样几分钟过后,你甚至会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这无疑是一种诱骗。

    摄影作品制造的此刻,交互你自己的注意力,让所有看起来都像在履行缔约;而你越是凑近了注视,这种感觉却越会被消解直至消失。

    而奥尔顿收回了一只手,提供给她的欣赏者另一只,以魔术手法为她同时也在浪费的美学意义做出回应。

    这些画作成了她“关于灾难的田野笔记”。

    当你盯着这些破碎的细节时,你逐渐会意识到,这就是世界渐渐毁灭、一切归尘的样子。

     也许每个人都该想象这样的到来。

    这就像是一场缓慢的漂移——说“漂移”似乎还不够准确。

    在这方面,她创造的内容或许出乎意料,但也仍旧十分迫切。

    作为一个画家的此刻,她令人们知道,人类或许有一天,终将不会获救。

    “很快,大片的土地将碎成碎片,穿透帆布散落各处。

    ”理查德·科克(RichardCork)对《航线》(LinesofFlight)这幅作品评论道,“然后更突然地,它摇晃不定,颤抖着分解。

    绘画提供了一种固态的基础,提醒我们注意它基础的易碎性。

    ”我能看出,《领域》中的作品与《航线》中的《暗箱》(CameraOb-scura)或《扫描仪》(Scanner)是相辅相成的。

    《暗箱》里,简单多色的分子结构以宝石般的形态排列着,却被添加上了灰色与白色的阴影,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的分割感,甚至还有曲线与补丁,宛如水与薄雾连缀其间。

    绘画的能量使它不可能告诉我们是否存在双层空间,诸如心灵的内院,可以合并或抵抗他者的存在;我们知道的全部是它们的动作,以离心或向心的方式,永不停止。

    而在《扫描仪》里,暗色颜料在帆布上呈现了一系列事件,但这些事件却败于抵抗,因瘦弱不堪而无从抗争。

    它苦恼自己漂移中的形状,金色、棕色与白色轻柔地贯穿身体。

    当我把目光从《领域》移向灰色作底、灰白相间的《未命名》二号与四号时,这两部作品就像是粘连在一起,尽管它们是彼此瓦解的微粒、无法阻碍的碎片,从而迁移到下一组图片中。

    除了它们时下所停顿的,它们的易碎作为破碎宇宙的一部分,显示了对拒绝看见和听见的世界的非难。

    奥尔顿不曾胁迫任何人,尽管她的作品总需要格外仔细的审视,但我们其实不需要更加贴近却观看她的作品。

     《抽象与记忆》可以看做历史绘画的一种类型(“过去干扰的遗迹,永远支撑他们现在的轨迹”)。

    这一观点并非有利,却是她自己所提出的“内在关照过去”,接近“更深入、更古老的表面”,去观看“长远却无形的、仅存于地平线上”的现象。

    我们窥探她所呈现的历史,正如中世纪的农业一般蓬勃兴旺。

    在讨论中,奥尔顿提出的进程——重工业、矿业、污水排放、毒废料排放、被淹没的土地、原子能发电厂都建在漂浮的流沙上。

    它们都是人类给地球留下的伤疤。

    更重要的,是她所描绘的,大多是“被忽视”的内容:“我不想忽视地球现在看上去的真实模样……我想真正看见它。

    ”“照片和它冷漠的眼睛,”她评价道,“根本无法察觉恶臭的池塘和雪山、干净的蓝天与紫色的雾气之间的区别。

    ”(它只是以均衡的框架来捕捉着一切。

    )但通过绘画,没有什么可以停留在自己原本的层面。

    再一次,去忽略那些“我们可能不够了解的内容”是很有诱惑性的。

    这就好像古老的法师拒绝那些所谓他们尚未看见的事物。

    出于相同的原因,“谷歌地球”,作为一个出于相同原因被提出的项目,就被认为“在无限的意义上有几分错误”(卢森堡对于无限的看法,正是把无限看成宇宙的属性,而非认为它是一个球)。

    于是奥尔顿创作的主题,事实上是考量一双“盲目的眼睛”所可能造成的政治后果。

    在一幅画面上,你可以想象一艘汽船在河面上巡航,整片陆地荒无人烟,唯有俯瞰才是理解它的唯一方式。

    这种在画面上分离双重空间的方式,清楚地表现了汽船上的乘客即使通过汽船的滑行,也永远无法得见的世界的残骸。

     《领域》是奥尔顿出于爱,完成的一份有关世界所遭受暴力的记录。

    在其中,她将自己早期作品里隐藏的暴力彻底表现了出来(考虑到优雅的原则,在最初它们并没有被表现)。

    建筑物上微小的凸起,可能是工厂的烟囱,就像是发育不良的四肢;海岸线像是被吸进了海里;建筑群就像是一处巨大的泥潭,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分别;整个城市与天空一起,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四处可见的高架公路,匆匆把它们的支柱插入地面,再看过去就像是一堆倒塌的卡牌;高架桥则刺穿了绿色和紫色的城市空间,让它们显得不堪一击。

    而在一些图片里,稠密的空气占据了整个画面,简单却不可避免地包围了所有陆地。

    一位评论者指出,她卓越的想象,就好像得到了天空上的明星指引一般确切而精妙。

    它是她指向苍天,令人目眩神迷的起点(奥尔顿认为这也是受难的一种)。

    而在最近的作品里,两种标准的钴蓝色作为画面的前景色,穿透了一片棕色的区域,好像在后面形成的一片大海。

    再一次,水成了构成世界的框架,陆地则越发成为无力的干扰(一点点碎裂的土地,就像伤口上结的痂,等待着被剥落);另一方面,海岸和陆地,就像被挖出的伤口,泥泞的构成物散落其间。

    绿色的色斑似乎表明了多产的愿望,而区分,则难以置信地提供了一丝不苟的自然的每一个细节与失败。

    这全部的影响,是在面对可怕的空洞时有着无尽的爱,才得以实现的。

    这十分接近普鲁斯特笔下的斯万在生命尾声时的著名描述: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脸上,面对着这样一张逐渐消沉的面颊,因为病痛,它是如此的衰落,就像是渐渐亏损的月相。

    除非是在某一特定的角度,那正是斯万自己观看自己的角度,它才会停止越发单薄的景象,宛如错觉一般,深入到某种深处。

     当人们在宴会上带着“无礼的错愕、少许笨拙的好奇,以残忍并释然的自省”盯着斯万看时,叙述者和阅读者都可以看到他眼中毁灭性的悲痛。

    奥尔顿所做的,正是颠覆这扭曲的、本身并无意义的目光(无礼的错愕,甚至是带有窥淫癖的)。

    她以特殊的警醒方式,让人们思考人们“死亡的必要性与原因”。

    人们无法忽视她的作品里挥之不去的义务感(这是一种属于每个人的暴力雏形)。

    奥尔顿对此总结,“世上最好的保护膜,在‘你是’与‘它是’之间。

    ” 升腾于大地之上显然还有其他意义。

    奥尔顿同样是个无根之人。

    但她和本书中其他的女性一样,可以将此转变成有益之事。

    她通过合理的区分,得到了一个网格状的宇宙。

    这就像伍尔芙所说的“作为一个女性我没有祖国,我的祖国是全世界”。

    而在奥尔顿方面,无根在它隐喻意义之下,代表的是一种可触碰的自由与生之痛苦。

    “越来越少的人,”她观察到,“会在一处终老。

    ”在所有缺乏亲近的地方,“渴望被深爱之人了解”,然后,她继续说,但离开某个地方的宿命,反映的是生命的实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异乡除了陌生人的眼色一无所得,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也得不到安宁”。

    因此奥尔顿带给我们的,其实是一个闭合的圆环。

    它起始于卢森堡笔下被资本主义肆虐后的世界,但她自己却未曾得见。

    而奥尔顿的笔,则让我们感受到了自己脚下正被损害的一切。

    “你不能,”在讨论这些画作时她说,“想象你的脚在哪里,你的身体就会视觉化地出现在哪里。

    ”(在我看来“视觉化”连自娱的目的都无法完成。

    )“你无须逃避无根的命运,你需要这样去实现自己。

    ”甚至可以说,无根具有其(美学的)优势——不断的漂泊、混合的敌意为奥尔顿的每一幅作品打下唯一的烙印。

    这同样也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反抗:“不间断的漂泊,是为了摆脱在政治控制下的不适。

    ”这些画作是独一无二的、关于废墟的记录,同时也意味着世界可以从野心家的双手中挣脱生还。

     《在身份变换下的信仰手记》中,奥尔顿引用了伍尔芙的话:“带有紫色斑点、温淡的海平面,它不可见的下方却像是在沸腾、在流血。

    ”贯穿本书,我坚信女性始终有可以穿透黑暗的力量,以无意识和历史性的抗争,让我们的命运浮出水面。

    我将此视为天赋和任务。

    在我看来,奥尔顿无疑是所有现代艺术家里,任务完成得最出色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