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生的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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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和年轻的皮肤,茂密的黑发,失去了强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带着老花眼镜把肉一块块挑出来。

    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

    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

    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

    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

    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

    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8] 他端着刚刚烧好的胡萝卜奶羹,一边把住我的头一边往我嘴里喂。

    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歌曲。

    看见的那时的爸爸。

    从我的瞳孔看见他头上缀着的光芒。

     他在后院收拾菜地。

     他给我换尿布。

    刚换到一边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边参加考试一边照顾病倒的我和妈妈,像发了怒的狮子一样在小路上飞快地跑来破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从这个地方走到城市里去给我买一个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着青年男子般刚毅的背影里,蔓延着残留的魔法师的灵气。

     爸爸已经完全快忘记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诀。

    与一切蓝天白云小鸟小鹿有关的全都如此。

    他在苦心研究的是怎样调回城里的法术,研究的是怎样令女儿不再那么容易发烧的配方。

    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里比画着,睡下去的时候,身体像弯曲的山。

    终于走到这里了。

     [9]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

    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

    我和妈妈在边上哦哦地鼓掌。

    家里只有他懂得怎么令不见了图象的电视机恢复原样。

    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

    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

    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

    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他必须在任何人都感觉失落和绝望的时候依然做最后的支柱,决无动摇,决无迟疑,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

    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片脸孔。

    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里。

    无声沉静的海洋。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个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

     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

    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阿布拉夏里卡山,蹦。

    爸爸,琪咯啦珐斯态,洽。

    爸爸,米轰米轰东东东。

    爸爸,瓦尔咯美级尔霓。

    爸爸,衣奥塞突啦。

    爸爸,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

    爸爸,不要病了。

    爸爸,不再受苦。

    爸爸,永远不变。

    爸爸,变得幸福。

    爸爸,我爱你。

    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的最后一句,"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