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chapter 69【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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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和珍惜;比如桌子上一瓶新摘的小花儿,茶壶里舒展的茶叶。

     我想,大概是他们家中温馨的气氛是我多年都市生活里最为匮乏的一部分。

    也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们的社会大肆宣扬功利和利己。

    而他们格格不入,像是一座孤岛。

    只是,他们的故事我无法深入讲太多,但至少,他们曾经看到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呈现了。

    让每个翻开书的读者,能够看一看他们的视界。

     而最近,五周年纪念版策划之际,我再次拜访了李上尉和宋记者家。

    他们早已搬来帝城,小树苗也长高了,在读小学,无论外貌和姿态愈发酷似他父亲。

    他们家里多了位新成员,五岁的小鸽子,在幼儿园读大班。

    宋记者开了工作室,李上尉也成了李少校,他自学读完了书,虽在家工作,但也在自己的领域上有所研究。

    他们似乎变化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变,相处时的默契温柔一如从前。

     我原想让宋冉为五周年纪念版再写一篇序作,但她说想写的所有故事和心情已经在四年前写完,没有更多的情感能再书写。

     我尊重她的决定。

     这五年来,世界各地又有了新的战争。

    如此一看,她的那篇初序倒是历久弥新了。

    哪怕二十年后,都无需增减。

     罗俊峰 203X年9月1日 于帝城 —— —— 【序三】 出版十八周年纪念版 麟子李宋之作序 —— 一周前,我母亲宋冉女士的编辑兼策划人罗俊峰先生联系我,希望我为《白色橄榄树》二十周年纪念版作序。

    我只是个二十一岁的理工科学生,和书中的萨辛差不多年纪,没有写作天赋,也没有文采。

    说起来是没资格给书作序的,但罗俊峰先生说让我写写感想。

     “写感想”,听着像命题作文。

    对哪一件事的感想,还是对所有事的感想?罗俊峰先生没有给范围,我也琢磨不清楚。

     很多人说这是一本关于战争的书。

    要说对战争的感想,没有经历过的我觉得为难。

    尽管总有国家和地区开战,但对我来说,那是太遥远的事。

     虽然我父母身份特殊,但我的生活和普通小孩一样,并不会对战争这问题有什么天生的觉悟。

     我的幼年是在江城乡下度过的。

    人生最早的记忆来自于我父亲。

    我依稀记得一两岁时的画面,是一个黄昏。

    他抱着幼小的我从落着叶子的田埂上走过,他的手臂和胸膛是我幼年记忆中最温暖坚实的依靠。

     一旁的母亲亲了我的额头,叫我:“小阿瓒~~” 父亲就笑:“要把这小家伙弄醒么?” 我当然没醒。

    父亲的怀里温暖又安全,我舒展了手脚,搂住他呼呼大睡。

     说来奇怪,母亲总爱叫我小阿瓒。

    大概是因为我和父亲长得太像。

     我人生最初的老师是我父亲。

    他教我读书认字,带我放风筝,抓知了,钓龙虾,捉螃蟹,种花养草。

    他说: “妈妈怕这个,我们还是把知了放了。

    ” “妈妈喜欢吃龙虾,给她多钓几个。

    ” “给妈妈摘点花回去。

    ” 更多的时候,妈妈就在身边, “阿瓒,你放他下来,让他自己走。

    ” “阿瓒,你看小树的脸上全是泥巴,哈哈哈。

    ” “阿瓒,要不要偷个柚子回去。

    嗯,不好么?那算了。

    下次等小树苗不在的时候我们再偷。

    ” …… 后来,叙之出世,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家搬去了帝城。

    成长时光如同飞逝。

    一年一年,我渐渐长大,有些事在岁月里却没什么变化。

    父亲始终是那个温柔的人,尤其对我的母亲。

     或许很多人难以想象,但我的父亲母亲没有分离过一天。

    我父亲身体不好,每月定期就得去医院。

    大多数时候,他和母亲一起在家工作,或陪母亲一起去工作室。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很爱我的父母,但我也像大部分子女一样,忙着认识世界和长大,并不会那么关注父母的生活和内心。

    更何况,他们之间也有着我们身为子女无法窥探和触摸的二人世界。

     我始终没有触及到父母最深的内心,直到九岁那年。

     结婚十周年纪念,父亲带着母亲回江城乡下。

    我在书房找纪录片时意外发现了母亲未公开的手稿和日记。

    那天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爸爸要去医院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医生早已束手无策,但父亲一直在挣扎着,为了母亲,为了他骨子里的不屈,也为了他未竟的骄傲和梦想。

     也是那一年,战争这个模糊的词汇开始在我的世界里清晰起来。

     我开始关注战争,重新读了这本书。

    幼时读过,只当故事看,觉得很精彩。

    再次阅读,却有了疼痛的感觉。

     现在写着这篇序言,更是悲伤。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个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战争纪念日里,有多少人缅怀了过往,又有多少人关注了战争的幸存者? 写到这里,我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我好几次在街头碰见过流浪老兵,他们落魄,颓败,衣衫褴褛,精神混乱。

    路人匆匆走过,却没人停下脚步。

     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

    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

    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模糊,消失在长河里。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

    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

    可不会的。

    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