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chapter 69【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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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

    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

    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

    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

    可窗外什么都没有。

    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象的征兆。

    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你来了?” 我说:“是啊,我来看你。

    ” 他问:“你多大了?” 我说:“九岁啊。

    ” 他说:“幸好,那还早。

    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

    ” 我一下就哭了,说:“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

    ” 他却微笑起来,说:“小树苗,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

    就算你受尽磨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

    ”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

    他已经不记得我。

    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

    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

    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冉冉,我后悔了。

    ” 母亲问:“后悔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嗯,记得呢。

    好久好久了。

    ” “我后悔了,冉冉。

    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

    ‘阿瓒和冉冉结婚了。

    ’这句话里面的阿瓒。

    ”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

    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

    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

    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

    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小树苗,爸爸会努力。

    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

    你要自己好好成长。

    ” 那时我七岁,不懂他说的话。

    后来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

     回江城的时候是个冬天。

    万物俱寂。

     他靠在躺椅上,盖着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

    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目光宁静久远。

    依恋,不舍,充满感激。

     母亲亦是,微笑凝视着他。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在那个下雪的时分静处了一个下午。

     那是我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

    在那之后,他的身体油尽灯,意识再也无法回转,在现实与幻象中扣动了扳机。

    伤口的位置在脖子上。

     他去世时很安详,穿着和我母亲一起买的睡袍,手腕系着褪了色的红绳,无名指上戴着淡金色的戒指。

     他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俊朗。

     我母亲没有哭,只是吻了他,很久。

     她说:“阿瓒,辛苦你了。

    ” 那苦苦挣扎又充满感激的十年里,他对母亲的爱与责任,对过往的遗憾悔恨,对理想的坚持求索,对人生的迷茫和庆幸,对生命的渴望和珍惜,都在那一声枪响中,随着他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

     之后一些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我母亲在埃沙两国战争的访问期间,为救一个小孩,被流弹击中。

     她被运回国时,棺木上盖着国旗。

     那时我和叙之跟着爷爷外婆去机场接她,忽然想起父亲下葬时,母亲说:“真遗憾,阿瓒的棺木上应该盖国旗呢。

    ” 停机坪上的风吹动了国旗。

    我想,冥冥之中,竟有这样的安排。

     我见过母亲的遗容,平静,祥和。

    我想,她或许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父亲了。

    毕竟,我曾听她说,她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分一半给他。

     写到这儿,我大概终于明白了战争究竟是什么。

     是一种长久的伤痛。

     这种伤痛能跨越时间,空间,甚至跨越世代。

     在那场战争结束的二十二年后,远在波士顿,不满二十一岁的我,竟在一种隐秘的情绪驱动中,在落笔写到这段话时,泪流满面。

     但是,我不能写太多了,苦难叫人厌烦,叫人排斥。

    我还是应该说一些能叫大家微笑释然的事。

     每每忆起父母,我虽然遗憾他们没参与我更多的人生,但也很感激:谢谢他们那么温柔地拥抱我,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人生。

    让我在每次忆起他们时,遗憾,却又感觉被温暖环绕着。

    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没有一天分离过。

    虽然是因为父亲的病情,让他无法离开母亲。

    但也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爱和依恋太深,深过了时间。

    所以在他们去世后的现在,依然有人回忆和纪念他们的爱情。

     母亲的这本书拿到太多奖项,而最近档案解密也带来了父亲被追封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如果你们看到这里,希望不要悲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他们这些年间的亲密相处,早已胜过很多人的一生。

     他们就那样互相扶持着,为对方努力着,走完了他们灿烂的一生。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在梦中看见父母,他们总是带着最温和的笑容。

    母亲絮絮叨叨说着琐事,父亲含笑看着她,点点头。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身在何处,总能无时无刻感受到他们的大爱。

    在海洋上,在山风里,在树梢上,在阳光中,处处都能感受到回想到他们的爱,彼此的爱,对世界的爱。

     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和父亲母亲说——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而你内心最温柔。

     见证过你们的一生,我很幸运,也很感激。

     李宋之 204X年7月31日 于波士顿 —— 【编者按: 本书十八周年纪念版刊印前夕,二十三年前的四国对抗恐怖分子绝密档案解密公开。

     李瓒少校追封为“烈士”并授予“英雄”称号,追立一等功,升上校军衔。

    东国政府授予“总统自由勋章”;联合国授予“世界和平勋章”。

    李瓒上校正是书中代号为L的特种兵。

     同样授予以上功勋的,有二十二年前牺牲在异乡的另外四位烈士英雄(姓名于近日首次公布):王剑锋,季浩然,肖砺,方振。

    】 —— 谨以此书献给世上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