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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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吃散伙饭,台长祝酒的时候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失业不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好,是科学进步了’,呵呵,去他娘的科学。

    ”虹姐的眼神有些迷离。

     “吃散伙饭那天,你才没来!”谷棋在旁边抗议道,“你都辞职好几年了好不好呀?真正坚持到最后的是我!” “我怎么没来?”虹姐瞪大了眼睛,“我是辞职了,可是因为我是台里第一个寻呼小姐,所以散伙那天,台长专门打电话叫我过去的——那天我喝多了回家狂吐,我老公,不对,我前夫还跟我吵得乱七八糟的……” “虹姐!”谷棋尖叫道,“你离婚了?” “大惊小怪什么呀。

    ”虹姐又啐她,“没见过世面。

    跟你说个好玩的事情,我去领离婚证的那天,正好碰到虾米去领结婚证,你说晦气不晦气——我说虾米。

    我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啊……” “宋霞?”她开心地说。

     “你还记得她吗?” “当然啦——”她冲着陈浩南转过脸,“虾米是我们那里最倒霉的一个女孩。

    总是被投诉。

    人家留言说:‘我现在在书市。

    ’她打成了‘我现在在舒适’,直接传到那人老婆的呼机上——舒适当年是我们这里一个特别有名的洗桑拿的地方,除了洗桑拿,当然还能做别的,结果人家第二天来投诉她,脸上还带着指甲抓出来的血道子……” “还有一回。

    ”虹姐也兴奋地回忆着,“有个有精神病的老太太,一夜里呼了自己儿子二十次,留言内容都是儿媳妇给她下毒,要不就是儿媳妇要杀她……按照规定这种留言是不可以传的,结果她每条都传了。

    可是第二天,是谁来投诉虾米?就是那个老太太本人,她气势汹汹地说寻呼台的小姐陷害她,她完全没有打过那种传呼给她儿子,结果她儿子连夜从外地回家来和她儿媳妇吵架了,这都是寻呼台小姐的阴谋,搞不好这个寻呼小姐和她儿子有染,想借机破坏他的家庭……” 谷棋笑得弯下了腰,额头差点碰到桌面上:“这个我记得,‘有染’,这是那个老太太的原话,她是被害妄想狂你知道吗?” “可是我忘不了,散伙饭那天。

    ”虹姐缓慢地笑笑,“居然是虾米哭得最伤心。

    ”虹姐的眼睛缓缓地移到了陈浩南身上,他正在注视着前仰后合的谷棋,甚至忘了对虹姐的注视报以一个礼节性的回望。

     他们走出饭店,陈浩南走远了几步,去街口拦车。

    虹姐深深看着谷棋的脸,这个欢笑之后突然寂静下来的夜晚,让虹姐说话的声音有了点预言的味道。

    虹姐说:“琪琪,别毁了自己的好日子,我提醒你。

    ” “你说什么呀。

    ”她有些不安。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虹姐轻笑道,“志强是个好人。

    ” “喝多了吧。

    ”她死死地盯了虹姐一眼。

     “你自己当心,琪琪,你是那种会做傻事的人。

    ” “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离婚啊?” “我不能生孩子。

    ”虹姐温柔地笑笑,转身拉开了身后的车门。

    司机按下了荧荧的“空车”灯,它倒下去的一瞬间,像是渔火。

     “我想走一走。

    ”她对他说。

    酒意上来了一些,脸庞一阵燥热。

    她知道她此时和他说话的语气变得随便了些。

     他说:“好。

    ” 晚风很妙,她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然后自顾自地说:“那时候虹姐就像我姐姐。

    她辞职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

    她比我有远见,那么早就看清楚了我们的寻呼台要完蛋了……”她认真地凝视了他两秒钟,“虹姐走了的第二年,我就升成了大领班,按理,不该那么快的。

    可是那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在用手机发短信了。

    我们那个大厅里面——从一百多个寻呼小姐,变成六十个,四十个,三十个——到寻呼台关门的时候,只有我们八个人了。

    就算是八个人,工作时间也接不了多少电话……突然就有了好多的时间,可以在上班的时候聊天。

    ” 她突然任性地坐在了花坛边上。

    两只手用力地撑在身体的两边,那是一种孩子的姿态,一边支撑着自己,一边看月亮。

     “陈浩南。

    ”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声音清脆得很,“你说,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谁?”他问。

     “一定是不记得了吧。

    ”她嘲讽地对自己笑着,“那些当初没有手机,只能用寻呼机的人们。

    我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凑巧有个人,会记得我?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的人。

    比方有一次,我碰上过一个妈妈,她女儿离家出走了,她一边哭,一边留言说要她赶紧回家。

    她隔几分钟就呼一遍,内容都是一样的,我就跟她说,阿姨这样吧,我每隔十五分钟帮您呼一次您的女儿,您就不用再这样打电话了。

    她跟我说了那么多声谢谢——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还记得那个寻呼小姐?” 万家灯火都在静默之中,她自己摇摇头:“一定是不记得了吧。

    那个说‘520就是我爱你’的高中女孩子,也不记得我了吧。

    那你说,那个人,会不会记得,有个寻呼小姐,替他说出来了《今宵多珍重》的歌词呢?就连他,也不记得有那么一件事情了吗?肯定不记得了。

    可是我还记得他们,我还记得他们呀……” 她低下头,她在哭。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默不作声地摆弄了一会儿,音乐声传出来的时候,她扬起了带着泪的脸。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

    愁悴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陈百强在幽然地一唱三叹,反正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哪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他终于把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说:“我把这个传给你,做你的手机铃声,好么?” 她用力地点点头。

     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不再需要寻呼小姐了呢?只要你会拼音,你就会发短信。

    把你想说的话直接发给那个人。

    脏话、粗话、混账话,都不再有障碍。

    粗鄙、恶毒、下流,什么都OK。

    就像是狂欢节那般百无禁忌。

    没有了那个甜美的女孩子的声音在一旁等候着,就像少了一双温柔宁静的旁观的眼睛——什么遮挡都可以不再有了。

    什么姿态都可以不再让人觉得难看、难堪、难为情了。

    多么好啊,相比之下,寻呼小姐是那么做作,她们的甜蜜和礼貌都是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怎么可以呢? 她忘不了自己端坐在那个由玻璃隔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小格子里面。

    她过滤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它们沾满了生活里的尘埃和秽物。

    “您好,183号为您服务,请您讲话——”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她从小长大的楼群里垃圾堆的气味,没有学校门口小摊上飞舞的苍蝇,没有邻居家伴随着“哗啦啦”的麻将声扔出门外的烧鸡的骨架,没有母亲挥舞着鸡毛掸子带着些许口臭的咒骂。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人生。

    她只是想要这人生能够干净一点。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那从小太过强烈的羞耻心导致的。

    她只知道,当她是183号寻呼小姐的时候,她在一点一点,接近着那个更干净的世界的幻觉。

    也许那样的世界无聊了些,没有味道。

    可是当那些留言,那些污浊陈旧得就像是用旧了的人民币一样的语言,经她一丝不苟地温柔地修改,变成一条条清洁多了的信息时,她错觉自己的背后生出了一对翅膀。

     问题是,没有人像她一样那么在乎这种清洁。

     她们的寻呼台是在2005年彻底关闭的。

    那年,她25岁。

    离开的时候,她转回头去,对183号台子,深深地看了一眼。

    然后她低下头去,给志强发了一条短信:我们结婚吧。

     她把牛奶杯放在志强面前的时候,他们暖暖地对看了一眼。

     她辛酸地看着志强,他吃东西的时候像个孩子。

    昨晚,他们一起去了姑姑的生日宴。

    志强表现得非常得体。

    喝了一些酒,说了一些笑话,热心地照顾着所有人,当然,最重要的,恰到好处地逢迎着姑姑。

    姑姑还是用那种散播真理的口吻对她的父母居高临下地说:“你们看,我早就说了志强好。

    得着这么个女婿,还不是你们的福气。

    ” 可是这男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最心疼他。

     “琪琪,跟你商量件事情。

    ”志强放下了还剩了一个煎蛋的盘子。

     “你说。

    ”他应该是没有听出来她今天格外地柔顺。

     “方晨有个朋友,想转让他手里的一个厂子。

    我去看了,挺好的,后面的停车场很大,厂房的面积也还可以,器械总的来说旧了点,可是用起来还是没有问题。

    最重要的是,那边还有几个不错的工人都不打算跳槽,就算换了老板也愿意继续在那儿待着……” “你是说——” “因为他急着出手,价钱很合适。

    我们现在的店铺也有点小了,这个机会很好,我不想错过,把现在的铺子卖掉,盘下这个厂,我就不再是小车行的老板,而是修理厂的老板了,那是不一样的。

    ” “可是……可是我们还得还房子的贷款,没问题吗?”她怔怔地看着志强。

     “我算过了,把铺子卖掉的话,可能还需要30万……” “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 “所以我才想跟你商量,你要不要去问问姑姑?”他垂下了眼睛。

     “不要。

    ”她硬硬地说,“当初开这个店,就是姑姑帮忙的,怎么好意思再去呢?” “当初开店的钱不是已经还给她了吗?” “反正我不去。

    ”她把抹布甩进了池子里,“我宁愿把这个房子卖了,也不再去求她。

    ” “这是关键的时候你犯什么别扭!”志强的声音也提高了,“你们女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动点脑子?把这房子卖了我们住哪里?” “我说了我就是不去。

    我们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啊?我又从来没有嫌你穷。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我自己嫌?行不行?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贪心吧?” “我操!”志强“腾”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次我是为了自己贪心!” 她僵持地看着他的脸。

    重重地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陈浩南。

    所有的怨气顿时消散了,胸口处酸楚得可怕,像是清晨的海滩,等着迎接汹涌而至的歉意。

     “对不起。

    志强。

    ”她索然地走到门口,换上了高跟鞋,“我得去上班了。

    我们回头再说吧。

    今天姑姑不在龙城,等她回来,我周末的时候去她那里一趟。

    ”她不想看志强此刻的表情,像是逃跑那样关上了门。

     下班的时候,他依然在那里等她,看着她慢慢走近,对她熟稔地一笑。

    就好像他已经这样等了她很多年。

    “一块儿吃晚饭?”他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行。

    ”“你想吃什么?”她说:“随便。

    ” 他看出来她心神不宁。

    但是他什么都没问。

    她跟着他走过了街口,她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她甚至不问他为什么不乘车,仿佛她全部的任务,就是走在他身边而已。

    他们停在了银行后面一条小街的“如家”门口。

     她惶惑地看着他。

    他平静地回看她。

    他们对望了几秒钟。

    他笑了。

    他说:“在这儿等我,我进去拿行李,然后我们再去吃饭。

    ” “行李?”她重复着。

     “我们在龙城的项目做完了。

    我坐今天晚上九点的火车走。

    ” 她这才惊觉她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是的,他说过,他来自另一个北方省份的小城。

    但是那里绝对不是他如今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她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还需要问他乘火车去哪里吗?似乎是不用了吧。

     “在这里等着我,知不知道?”他讲话的语气里有种非常明显的不放心,他一定是看出了她的恍惚。

     “陈浩南。

    ”他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地叫他。

    声音轻得让他以为是幻觉。

    可他还是以防万一地转过了身。

    她迟疑地挪动着步子,缓缓地上了两级台阶。

    然后,像是要跳楼那样紧紧地先把眼睛闭上,再扑过来抱紧了他。

     我居然忘记了,你不过是似曾相识而已,终究还是陌生人。

    谷棋在眼前那片狭窄的黑暗里,用力地呼吸,就好像她置身于深沉的睡眠中。

    他的胳膊紧紧地箍着她的脊背。

    她不小心一眨眼睛,夕阳就像一滴眼泪那样,温热地从她睫毛的边缘划过去。

     十几年了,黄昏一点都没有苍老。

    或者说,黄昏一直都那么苍老,它自打一出生起就是个老人。

    所以它能原谅所有的事情。

     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算是个好人了吧? 没错,不算了。

     想做好人吗? 想,当然想,非常想。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做坏事。

     害怕那个变成了坏人的自己吗? 怕,当然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你要松开他,转身离开,忘了你认识过这个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

    不要。

    死都不要。

     她坐在深夜的公交车站,铁质的椅子很冷。

    末班车来了,面无表情地在她面前停留了一会儿,见她纹丝不动,所以末班车不以为然地走了。

     她打开自己的包,可她找不到手机。

    是在早上跟志强吵架的时候,把手机忘在了餐桌上吧。

    此刻,陈浩南应该正在疾驰的火车上,也许随着车轮和铁轨寂寥的撞击声睡着了,也许没有。

    本想发条短信给他的,可惜发不成了。

    她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有种倦意丝丝入扣地缠绕过来。

    她对自己轻轻微笑了一下。

    她知道她现在最需要什么。

    一个公用电话亭,然后,一个寻呼机。

     “您好,183号为您服务,请您讲话——”183号小姐,你的嗓音真做作啊,可是我真嫉妒你听上去那么愉快和年轻。

    你好,我要呼——陈浩南的呼机号是多少?或者说,在他也曾经用过呼机的岁月里,他的呼机号码是多少?管他的,这都是细节。

    183号小姐,请你给我呼陈浩南,我知道你办得到。

    “现在请您留言——”183号小姐,你是好样的。

    留言,我的留言很短,只有五个字:今宵多珍重。

    就这样,没有了。

    我知道你明白的。

    “谢谢,请您挂机。

    ”那么现在呢,你是不是要去和你的同事们,那些和你一样年轻的姑娘们聊刚才的那个女人?当然,是在午餐时间你们才有时间聊。

    你们嘻嘻哈哈地揣测她的故事的时候,你知道吗,她就是你人生的真相。

     一辆闪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缓缓地靠近她,她惊觉地醒过来,默默地挣扎起身,上了车,报出家里的地址。

     183号小姐,我要回家了,你呢,你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吧。

     志强把烟蒂按灭了,问她:“你去哪里了?” “去吃饭,跟虹姐。

    ”她其实一点都不会撒谎。

     “谁是陈浩南?”志强开门见山。

    把她的手机丢在茶几上。

     那上面有一条短信,时间是刚才,他不知道她把手机忘在了家里。

    短信也是五个字:“我忘不了你。

    ” “这里面还有不少短信是他发的,就在这几个星期。

    ”志强站了起来,看进她的眼睛里去,“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她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已失去了表达恐惧的资格。

     “说话!”志强命令她,“做出那种无辜的表情,给谁看?” 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只听见左边耳朵“轰”地一响。

    一种嗡鸣声不断地在脑袋的最深处盘旋。

    那声音尖锐地推着她,推得她倒退了好几步。

    她沿着墙像堆衣服那样滑到了地板上。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冰冷的指尖正在抚摸着自己滚烫的左脸。

    志强的影子在她眼前剧烈地摇晃了一会儿,就像是湖面被石头打乱了。

    终于能够看清的时候,她发现志强来到了她面前,手臂僵硬地伸着。

     她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很红的颜色,她平时才不可能用这么艳的口红。

     “琪琪。

    琪琪?”志强刚刚的举动其实也吓到了他自己。

    慌乱中他收回了自己刚刚用来打她的胳膊,换了无辜的左手,缓慢地抚摸她的脸。

    眩晕中她艰难地抓住了他的五个手指,把它们贴在那个流血的地方。

     我就像瞧不起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一样,瞧不起你。

    这个世界把我搞得狼狈不堪,可是我心里总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心疼着它的短处。

    所以我还是爱这个让我失望透顶的世界的,正如,我爱你。

     2010年9月9日 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