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百年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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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旬过去,整个重火宫已被春季换上新装,朝雪楼后院满是飘落的樱瓣,大朵小朵,连成一片粉红,撒落在阶前月下、房檐楼顶,犹似泪沾红兜子。

    第二天,雪芝静养便满了百日。

    这一日,上官透心情大好,尽管依然客套过头,但一整日脸上都带着笑意。

    他亲自下厨做晚饭,还弄得格外丰盛。

    雪芝却没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间。

     这个夜晚,春寒料峭,烛光半笼,青瓷花瓶中装了满满的樱枝,花瓣粉红,多到几乎挤出花瓶。

    雪芝有些不解,回头看着正端着汤药进门的上官透:“为何今天花这么多?” “后院的樱花开得太旺盛,摘掉一点,果子才会结得更好。

    ” 雪芝点点头,接过碗,喝完了药,便早早睡下。

    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着最晚的一日。

    而上官透并未守在她身边,只借口说出去逛逛,便再没回来,直到她睡着。

    身上的伤虽已痊愈,但心伤却与日俱增,想到要和上官透分离,再摸摸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不禁悲从中来。

     三月早春,春服既成,百鸟啼鸣。

    次日清早,雪芝被鸟叫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颗心却突然坠落——床前并不是只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经被搬走。

    房内是空空一片,窗前那个插了百日红花的青瓷花瓶也不见了。

    雪芝恍惚地从床上走下,随便披着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发呆。

     到底还是走了。

     原本以为会有临行前的道别,但现在,连一封留在桌上的信笺都没有。

    房间空旷得像从未有过这个人。

    这段时间,她鲜少离开房间,就算出去,也会穿上宽松的厚衣服,来遮掩自己的小腹。

    而这个早上,腹中的孩子像是能感受到窗外的十里阳春,又在她肚子里顽皮地踢她。

    她却完全没有为人母的雀跃,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孩子尚未出生,她已亏欠了他太多。

    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他还是走了。

    她需要面对的却又太多:父亲、妹妹、属下、重火宫,以及整个天下。

    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过? 鸟鸣杂英覆春洲,在这渐暖的三月,宫中处处有侍女攘剔新枝,拾掇落英。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伏在案前,压抑着喉间的呜咽,任泪水直直落下,却不敢放声大哭。

    她哭了很久很久,觉得口干舌燥,双耳嗡鸣,有些掌控不了重心。

    走了两步,踢翻了一个椅子。

    她呜咽着蹲下来扶椅子,却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芝儿。

    ” 雪芝顿时僵住,一动不动。

    底下的人继续唤道:“芝儿,你醒了?快推开窗门看看。

    ” 雪芝还是不敢动,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

    那人又催促道:“不要赖床,不然起风,那便再看不到。

    快快开窗!” 雪芝快速站起来,推开轩窗。

    春风暖,寒樱香。

    水浮天际,花红如云。

    远处有山泽溪水、文鲂弱湍,近处有楼宇沉沉,樱花鸣鸥。

    而朝雪楼宽阔的后院中,有一朵巨大的雪花。

    雪花是以樱花花瓣拼凑而成,占了大半个庭院。

    站在雪花中央的人一袭白衣,他的黑发碧带,正在春风中飘摇。

    他原在整理地上的花,闻声负手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她:“喜欢吗?” 雪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芝儿!” “啊,啊?” “芝儿,”缓缓重复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字眼,然后他微微一笑,“我们成亲吧。

    ” 雪芝明显反应不过来,只是靠在窗棂前,呆呆地看着下面:“……什么?” 上官透笑了笑,足下一点,身姿轻盈地飞到二楼窗前,打劫一般将雪芝打横抱起,再越过楼台,轻飘地落在雪花的中央。

    他们的衣袍是一片雪色的云烟,为风而舞。

    她抬头看着他的面容,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

    见她睁大眼,大颗泪水无声落下,他擦擦她的眼泪,轻吻她的眼角:“我知道这百日来,你一直对我有怨。

    其实,我也忍得很辛苦。

    那大夫说你中了怪毒,解开后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尤其不能激动。

    不然,非但康复不了,还容易发热。

    ” 被他这样一说,雪芝如醍醐灌顶,却嘴巴一扁,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芝儿乖,不哭不哭,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哄孩子般抚摸她的头发,“待你嫁了我,便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透哥哥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雪芝抬头,眼泪还没流完,已露出凶神恶煞般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打算把重火宫发展成魔教,你变成了女魔头,我也会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 “谁说这个了?我才不要嫁给你!”雪芝拍掉上官透的手。

     “不嫁?”上官透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两个字,然后一脸委屈地低下头,摸了摸雪芝的肚子,“孩儿,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可是好?” 雪芝忍不住扑哧笑了。

    上官透继续对着她的肚子道:“看,你娘笑了。

    她明明很喜欢爹,还不肯嫁。

    ” 雪芝板脸:“不嫁!” “嫁。

    ” “不嫁!” 上官透站直身子,又一次霸道地将她揽回怀里:“重雪芝,你听好。

    我说我们成亲,不是在问你,你也不用回答‘好’或者‘不好’。

    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对我说‘官人,我好高兴哦’。

    ” “做梦!” 上官透却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也爱你。

    ” “肉麻。

    ”雪芝浑身打冷战,“好恶心啊。

    ” “娘子重伤时的告白,我可是至今都牢记心中。

    那是一点都不肉麻,一点都不恶心,反倒令我分外怜惜。

    ” 雪芝的脸唰地红了:“不准想!” “忘不掉。

    ” 雪芝仰头,双手捏住他的双颊,没什么肉还揉两下:“就知道耍嘴皮子,大夫说我不可情绪激动,你还故意气我,还不理我。

    ” “你看,你的伤不是已经复原了吗?我们的宝宝也很好。

    ”上官透笑得有些忧伤,“况且……我要真这么了解你的心思,也不会错过你三年。

    ” 雪芝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你还好意思说……方才我看到窗台上没了花,还以为你又走了。

    ” “原来你喜欢那些花。

    你若喜欢,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

    ” “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

    ” “那等你转世以后,定要嫁给那天天往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 “放心,我肯定会忘记的。

    ”雪芝侧过头去。

     “可惜娘子的话,我却忘不掉。

    ”见她眉尖细细,唇似寒天樱红,上官透不由得轻声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

    不悲落花,悲妾痴心。

    昔日缘尽,相思无凭。

    既不回首,何须留情……” 她涨红了脸道:“那时我神志不清,作不得数。

    而且,我、我只说了一次,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不将回首,是因永不言弃。

    ” 虽早已知他情重,但听闻此言,雪芝还是忍不住身体一震。

    此时,春风吹落华,和风度青山,卷起地上百片花瓣,树木更是蓊郁。

    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她的眼是一汪不见底的醴泉。

    他不曾察觉自己在微笑,只是一手揽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头,纵情吻下去。

     红窗画帘,雪楼飞宇。

    他们在花影花香中相拥,世界骤然变小,小到只剩下一个楼阁的后院。

     这一年的春天,是一场繁华的梦境。

     数日后,开帏对景是灿烂春日,少女巧弄禽鸟飞雀。

    廊亭间,迎春花开出片片金色。

    然而,这一切朝气勃勃的美景,都入不了原双双的眼。

    雪燕教的练功房内、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只穿着一件素衣,发随意盘成个髻,满头是汗地打坐,面色苍白。

    她已多年不曾这样不修边幅,失去妆容的遮掩,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无情地绽放。

    这段时间,她是前所未有的憔悴。

    不论她如何劳神费力,都很难神功大成。

    此时的她,根本无法做到秘籍上所写的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

    只要一个人待着,她脑中便有纷杂画面交替出现。

    一边是那桃花眸子弯弯的笑,一边是无数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肮脏痕迹。

    久而久之,她便不知哪边是真实,哪边是虚假。

    这时,有人轻叩房门:“教主,该用膳了。

    ” 外面的人又叫了几声,原双双突然暴怒道:“滚!统统给我滚!” 嘎吱一声,一道细长的光从门缝中漏入,随即传来女子的声音:“师姐,别去……” 这时,一个极为柔软纤细的声音传来:“教主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原双双死而复生,倏然站起,一边往门口跑,一边唤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进来……” 这时,大门打开。

    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奉紫背光而站,春色将她笼罩,她的脸上有初春的年轻、春花的美丽。

    原双双几乎当场落下泪来。

    她又想起丰城曾说过的话。

    他问她,为何她十七岁未嫁便已不是处女身,为何她一直不愿成亲。

    这问题的答案她自然清楚,却永远无法对人言说。

    有谁能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门闺秀,一旦被抛入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也曾如眼前少女这般,出淤泥而不染,蕙质兰心。

    可是,待她终于能融入江湖,终于爬到林轩凤的膝下,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因此,初次看见林奉紫,她并非不曾心生忌妒。

    甚至可说,她忌妒到怒火中烧。

    她在林奉紫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但这小姑娘,却比她幸运千万倍。

    所以,后来她才默认了夏轻眉轻薄奉紫。

    然而,林奉紫方从昏迷中醒来,那懵懂受伤的模样,她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

    此刻,原双双揽过林奉紫的手,将她拉进练功房,硬邦邦地关上门,把她身后的女弟子都视作空气。

    奉紫轻声道:“教主,为何脸色这么差?” 眼泪顺着脸庞落下,原双双扑到奉紫怀中:“奉紫,我对不起你……” 这是她不曾料到的转变。

    明明默认夏轻眉毁掉奉紫的人是她,但知道奉紫真的被玷污,她却比谁都心痛。

    像是自己也回到了年轻时,又把那肮脏之路走了一遍,又把少女时的自己玷污了一遍。

     奉紫疑惑道:“教主在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明白?” 原双双使劲摇头,依然只是默默流泪,但是双手却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

    奉紫被她摸得浑身不自在,便轻轻抽了手,道:“师妹们还在等我,我先出去。

    ”她刚走两步,原双双又一次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将头发盘起,几缕青丝落在两鬓,颈项美玉般细腻光滑。

    她是如此可恨,又是如此可爱。

    原双双情难自禁,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

    奉紫浑身僵直。

    极端的恐惧化作瘟疫,迅速蔓延,笼罩了她的世界。

     门外传来师妹们的嬉笑声。

    她们并不是在笑奉紫,奉紫却惊慌地推开原双双,快速朝外走去:“要用膳了……奉紫先行退下。

    ” 同一时间,月上谷翔鸾阁中,苗见忧、杜枫、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