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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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沉默不语。

    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

    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 “江南。

    ”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

    但听到雪芝说这句话,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那我们早些出发,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行囊。

    ” “嗯。

    ”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楼南厢房门前,轻轻款门,后推门入内。

    冷月无声,寒光幽照回廊。

    厢房内,茶香飘逸,画卷器具精致而孤独。

    寒月挂高岭,清风疏竹林,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

    想来他常年幽居独处,能聊以解慰的,也只有室外鸣琴声。

     “我马上要出远门。

    ”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 上官透不语,只是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

    在她看来,那样恐怖的脸孔,却是世上最美的事物。

    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我当然会注意。

    ” 万事难并欢,这一花香虫鸣的夜,温暖却又寂寞。

    她变成了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

    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像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

    上官透眨眨眼。

    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却很快通红。

    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落在她浓密的发间。

    她感受到,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

    她只是闭着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难过,芝儿一直在这里。

    ” 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他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只任凭她在这里静陪自己了一个时辰。

    后来,她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东西,前脚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后脚飞入房间,闪电般落在他面前。

    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个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面前流露感伤之色。

    ”不待他说话,那人已冷冷道,“否则,我把你眼睛也挖出来。

    ” 杪春时节,疏花暗香。

    重雪芝抵达苏州的一日,清旦的雾气,在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药中游走,挂上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

    远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一如为屋顶纱窗挂上了绮幕。

    窗台红花恬静仰头,花骨朵儿是团团白雾的红晕。

    天方亮,十里春风吹拂苏州,梦和雾连成一片。

    两岸红楼碧瓦中,雪芝望见一栋酒楼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

    春阳淡柔,照映在这木制牌匾上。

    大红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

    裘红袖接到锦书,一早便站在岸边静候雪芝,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

    只是,当她真的看见雪芝过来,态度却冰冷得很:“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 “进来坐吧。

    ”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便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吗?”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

    而后,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

    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

    裘红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

    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

    ” 上官透重伤时,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

    他们每几个月便会登山临水,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再忙也会发信函询问上官透的近况。

    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就与雪芝断了联络。

    雪芝完全理解他们,便是有朝一日,他们带大批人马上门劫人,她也不会感到意外。

    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慢走不送。

    ”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但茶还没下肚,胸膛已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有的事便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

    ”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吗,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便出城,说等你走了再回来。

    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便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雪大宫主,可你改嫁了也罢,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的一往情深吗?” “我自然对不起他。

    ”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

    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

    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 雪芝淡淡笑道:“我知道,我欠他的。

    ” “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夫妻还有谁欠谁的?只是,改嫁以后,千万不要丢了他。

    他这人我最清楚,有什么不高兴的,全部都往心里搁,死都不会说出来。

    更何况他现在也说不出……” “他死了。

    ”雪芝打断道。

     “所以我才说——什么?”裘红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着她。

     白雾苍茫,春日的苏州失去了鲜明的色彩,轮廓也变得模糊。

    满目红楼化作海市蜃楼,不再秀美,不再明媚。

    裘红袖反应很快,笑得有一丝轻蔑:“你是在为自己改嫁找借口吗?” 雪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又一次重复道:“他死了。

    ” 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没有表现失态。

    只是在说出这三个字时,一颗巨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毫无预警地。

    她认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她也已经做到。

    看着裘红袖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悲恸不已,她不是没有受到影响。

    只是,她不能继续哭。

    若她哭,大概真的会做出很多傻事。

    她还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码,要为上官透和显儿报仇。

     裘红袖和雪芝聊了一整个白天。

    景落阴峰时,雪芝刚离开不多时,仲涛便随着回来。

    他为裘红袖摘了她最喜欢的桃花枝,也做好准备,花枝会又一次被她无情地扔到一边。

    把花枝递到裘红袖手中,他还顺便板着脸道:“我还真是看到姓重的丫头走了才回来,怎么样,她跟你说了什么?” 裘红袖看着花枝发呆,眼睛肿肿的,妆也有些花。

    仲涛这才发现她的异样,急道:“她欺负你了?红袖,红袖,你不要吓我。

    ” 微风徐徐,摇动了仙山英州的酒牌。

    斜阳洒落万点殷红,水木湛清华。

    当四个飘逸的大字摇摆,裘红袖的发丝与金钗也已微乱。

    她突然扑到他的怀中,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一直以来,裘红袖都是刚毅坚强的女子。

    她与母亲自小被父亲抛弃,便认定了男子都是往骨子里的贱,她同男子花前月下,却从不愿意把心交出。

    初闻上官远噩耗之时,她并未考虑过仲涛。

    直到雪芝回来前,她都未打算给仲涛什么答复。

    一直对仲涛若即若离,不过害怕他得到自己后便跑掉。

    可是,心爱之人的死亡和离别,还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栖栖世事,难以预料。

    她不愿意像雪芝那样,她不愿意后悔。

    他们不会是雪芝和上官透。

    她呜咽道:“狼牙,我们成亲吧。

    ” “哦,好。

    ”仲涛养成了习惯,随口答应,而后大叫一声,“什么?!” 此时此刻,雪芝站在对岸的小船中,掀开帘子,走到重适和穆远身边,指着儿子怀里一堆木制玩具道:“哇,穆叔叔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 “是啊,这是关羽,这是张飞,这是刘备!”重适摇晃着手中的木偶。

     雪芝笑着应了一声,坐在他身侧和他玩游戏。

    很快,船夫临流叩枻,她偷偷回头掀开纱帘,看到了对岸的仙山英州,还有站在夕阳下旁若无人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她知道,红袖姐姐是重情之人,一直把上官透当成亲弟弟看待,才会哭成这样。

    不过,也因为这事,她成了个好红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微微一笑,静静颙望着他们。

    雾散了,在一片宁和中,苏州的繁华之夜悄然升起。

    大红灯笼被点亮,游船缓缓前进。

    岸上的两个人的身影也在视野中缓缓缩小,被来往的人群和灯火替代。

    末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听见岸边有人轻弹《张女》[ 汉乐府曲《张女弹》的省称。

    《文选·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

    ”张铣注:“曲名也,其声哀。

    ” ],流悲绕城郭。

     悲伤时,谁都是会哭的。

    可雪芝不能哭。

     因为,能够让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经不在了。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撑下,柳画自创门派画剑庄,规模实力日甚一日,并且在这两年和重火宫数次交锋,争夺买卖与吞并门派。

    当时,柳画重回江湖,引起不少人的猜疑,但有释炎这强力后盾,她很快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擅长一切女子擅长的东西,但在门派争斗方面,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次在大场合与重雪芝碰面,雪芝都不大留意她。

    这让她很懊恼,决意要与重火宫以及雪芝分出个高下。

     去岁腊月,她来找过雪芝。

    数年未见,雪芝几乎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岁月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