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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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形迫杼煎丝,不长不短的五年过去,柳画的外表依然秀丽温柔,却早已不是当年水嫩如豆腐的模样。

    柳画说话一向语速很慢,因此,她慢吞吞诉说的故事,也比任何事都来得折磨。

    她离开过后,雪芝不记得任何事,只记得她说的两段话。

     第一段是:“或许,你早已听说了我和上官透的事。

    他背后的那个女人便是我。

    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

    我曾经要上官透休了你,他说会考虑。

    不过我想嘛,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大概都不会跟你提及此事。

    但我比你幸运。

    我在怀孕期间,便听说公子打算杀掉上官透的消息,当机立断,了结了肚子里的婴儿。

    不然,这孩子也该跟你的适儿一样大了呢。

    ” 上官透变成废人对雪芝的打击太大,她几乎忘记了上官透写休书之事。

    她一心认为,这是他让自己远离危险的借口。

    总而言之,在她觉得快要失去他时,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不管他曾做了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她都不能再抛弃他。

    可是,她情绪尚未调理好,柳画已告诉了她第二件事:“与你寸步不离、和如琴瑟的那个人,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

    因为,上官透早死了。

    ” 苏州下起毛毛细雨,落了满城薄雾轻埃。

    再过几日便是兵器谱大会,城内人声喧嚣,城门车马如龙。

    然而雨水缓慢虚弱,连倾注的力气也已丢失。

    水道城门处,雪芝、穆远还有重适在船上静坐,排队等着出城。

    岸上的抱怨声、谈笑声,仿佛离她有几十里远。

    其实最开始,她拒绝相信柳画说的任何一句话。

    但静下心来想,她不是没有发现上官透的异样。

    尽管如此,她依然拒绝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气,与那废人谈了话。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如此问他。

     那废人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水花。

    他久久地沉默,令她感到越来越恐惧。

    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来,发狂地摇晃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上官透。

    可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这一回轮到雪芝去找柳画。

    柳画大方告诉她,那废人是自己的安排。

    当年,释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的命令,上官透不可能活下来。

    然而,为了让方丧幼子的雪宫主不至于太绝望,她把活死人“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后来,雪芝问了柳画很多问题。

    例如上官透的尸体在哪儿,他们为何要杀上官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公子”是什么人。

    但柳画都只是一直笑,笑靥如花,同时残忍狂妄。

    之后,雪芝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将自己封锁在小房间里。

    那段时间,重火宫的人都以为她有轻生念头,她却突然振作起来,宣告复出江湖。

     人活着,便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她要除掉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丰城,一个是释炎。

     另一个,是“公子”。

     虽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

    虽然,她甚至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长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苏州的锦绣胜地。

    珠帘声在微风细雨中碰撞,清脆空灵。

    雪芝打着油纸伞,坐在船头,听见重适和穆远在一旁聊天。

     “我觉得苏州很好玩啊,穆叔叔,为何我们不多留几日?” “因为过几日,我们便要去兵器谱大会打坏人。

    ”穆远声音低沉,在船篷中轻轻响起,“若你喜欢,等兵器谱大会过后,穆叔叔便带你回来,如何?” “嗯!” 两岸画梁红窗已消失在视野。

    满目徒留柳枝烟树,青草香荷。

    雪芝觉得有些累,轻倚在船舱旁,闭眼休息。

    睡意越来越明显,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摇她的肩。

     “芝儿。

    ” “我很困,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她扭扭肩。

     “芝儿,别在这儿睡,会患风寒。

    ” 这个声音,她已多年没有听到,是非常年轻动听,却不浮躁,令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谁的说话声。

    她立刻坐起来。

    可是,周围没有人。

    细雨依然无声飘落,她的面颊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点,四周灰蒙蒙的,圻岸灯光泱漭,与行船擦身而过。

    她失望地靠回去,却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芝儿。

    ”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立刻站起来四下观望,但还是没有人。

    她站起来,掀开珠帘看船篷内,穆远和重适不知去了何处。

    她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上官透。

    他依旧一袭白衣,外面披着狐裘,连襟白绒帽低低半掩青丝,及腰的长发在风中轻摆,一如落凡谪仙,一如十年前,他初次出现在她面前。

     雪芝捂住嘴唇,几乎尖叫出声。

    朦胧春景中,他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脚步,直奔过去,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轻举妄动。

    她生怕这是梦,她要有所举动,梦便醒了。

    然而,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入怀中。

    闻到熟悉的味道时,雪芝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回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这不可能是梦,梦不可能这样真实。

    她大哭出声:“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透哥哥,我可是在做梦,你终于回来……” 喊到此处,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她仍旧满脸泪痕。

    只是,她依然坐着,而船头没有任何人。

    她懵懂地环顾四周,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一切都已中断,唯独眼泪不受自己控制,不停流下。

    此间,还是那艘船,还是那条河,还是这片天下。

    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般吞没她的世界。

     只是,他不在了。

     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

    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方才来看过自己。

    春雨过后,空气潮湿。

    雨霁夜空繁星闪烁,甚是高远清冷。

    船只在河中轻摆,河面一片玄青,岸边小圆红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开。

    空气清冽,身体如从薄冰中穿过。

    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

    ”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哽咽沙哑,未能止住胸中刺骨的疼。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

    若你生活困难,便让我来照顾你。

    ”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吗?” “不是。

    ”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而已。

    ”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 “雪芝,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怎能停滞于此?往事固然可贵,但也是时候向前看了。

    ” “我也想忘记他。

    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了我。

    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

    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再想起这人。

    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吗?”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已红肿,“穆远哥,我能做到吗?” 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水声。

    穆远伸手搂住她:“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忘记。

    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

    ”他半睁着眼,双瞳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 “对不起。

    ” “你没有对不起我。

    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便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

    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能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 雪芝脑中一片混乱。

    自从知道上官透的死讯,她便让自己忙碌起来,拼命练武,这样她便不会太难过。

    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

    只是,羁鸟尚且恋旧林,池鱼亦会思故渊,他曾是她的港湾,说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已很久不曾这般放纵自己,去思念那已故的夫君。

    她想起自己对他心动的种种。

    从最开始的仰慕,到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纯的爱慕,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相思,也可以如此苦涩钻心。

    只要一想到他已不在这天地间,她与他今世缘分已尽,哪怕靠在穆远怀里,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纷飞的下午。

    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许多哄她开心的话。

    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道:“你爹爹在梦中说我是平平无奇的男子,配不上他女儿倾国之姿,破军之慧。

    当时我可不高兴,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

    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

    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多情,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他可真是个骗子。

     莫提来生如何,他连此生的承诺,都未做到。

     他只是从她的生命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

    便如这盈盈水光中,船只渐行渐远留下的涟漪。

    她知道,到头来似月多变的是他,悲如落花的也是她。

    年年岁岁,容华弹指间尽,唯妾心不变,卑微地留在那远去的旧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