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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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影子,这难道是真的吗? 当然,深夜一人回到家里,睡在床上时,有时会想念妻子。

    可只是如此这般而已。

    而且平心而论这一年来,自己心里对麻子的思念是要比妻子不知深多少倍的呢。

     “这也许是她想分手的借口吧……” 可对麻子来说,雄介也是个不错的丈夫呀。

    工作不去说它,两人的身子也已结合在了一起,在外人看来,他们应该是早已订了婚的了。

     然而麻子却突然要求分手了,这其中一定是有着什么理由的。

     雄介这么想着,侧过头去一眼又望见那沙发边上桌子上的泪壶,依然是洁白透亮,奶白色的壶身闪着迷人的光彩。

     “该不会为了这壶……” 雄介不由想起麻子第二次来家时用手叩这泪壶的情景。

     从那以后,雄介便感到与麻子总有些讲不清道不明的不融洽来,不会是这壶在作怪吧? “尽是些瞎想……” 雄介摒弃掉了头脑里的胡思乱想,找了块干布带着一种安慰的心情,轻轻地擦起了那只泪壶来。

     八 和麻子分手后,雄介反而更加认真考虑起了再次结婚的事来。

     迄今为止自己的心思一直在那死去的妻子身上,可毕竟她已不在人间两年了呀。

     雄介再想想自己已经四十一岁了,尽管他自己还觉得很年轻,但毕竟已到了不容再折腾的年龄了,再这么磨磨蹭蹭的也许人生便会在孤独中无情地步入中年。

    另外,工作方面雄介也不太称心,最近他被从以前颇为有人气的女性杂志编辑岗位上换了下来,贬到十分枯燥的校对部门去当校对员了。

    本来人到这个年龄,待在一线编辑位子上会感到力不从心,什么时候会被调动,雄介本人心里也是有所准备的,但真正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着十分的失落感的。

     “眼看,我老婆过世也有两年了……” 雄介最近也开始在亲友、上司面前表示自己想结婚的意思。

     “终于你也感到一个人生活挺寂寞的了吧?” 上司和亲友也十分能理解雄介的处境。

     “到了这个年龄,也没什么可挑三拣四的了,只要身体好,能顾家,便可以了。

    ” 在雄介心里,当然还想找一个漂亮美丽的妻子,但麻子的事情使他有些自知之明起来了。

    自己已是这么个年龄了,与其找个场面上的摩登妻子,倒不如寻一个能为自己营造一个温馨家庭的贤惠妻子为好。

     又过了半年,中间有过几次的相亲。

     虽说年龄不小,但工作在大出版社,又没有孩子,所以雄介在女人眼里还是颇有魅力的。

     这样托人介绍了好几次,总算与一位叫上野朋代的姑娘开始了交往。

     朋代二十九岁,没结过婚,工作是中学的音乐教师,她父亲是东京都内的一家小学校长。

    也许家庭环境很是正统,所以便不知不觉地耽搁了婚嫁的年龄。

     初次与朋代见面,印象并不算漂亮,但肌肤白嫩,十分可爱。

    茶道、插花也学过,结婚后也愿意不工作待在家里,这几点都符合雄介的要求。

    而且她又比雄介小十六岁,比过世的妻子还要小十岁,这对中年的雄介来说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呢。

     连着几次的约会,雄介很快地喜欢上了朋代。

     与麻子相比,朋代要温文尔雅得多,却不显得呆板,时常露出灿烂的笑颜。

    而且对雄介还十分顺从、体贴。

     交往两个月后,雄介正式向朋代提出了求婚,朋代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照雄介的心思,马上就要结婚,但朋代却说她母亲患肾病正在住院,等母亲的病好转一些,到了秋天,要雄介再等半年。

     当然,雄介对此只好顺从朋代,不过两人的关系都进展十分迅速,没过多久便住在了一起。

     完全出乎意外,朋代竟还是处女。

     “现今的年代,竟还会有如此纯洁的姑娘……” 雄介对朋代更加爱不释手了,朋代也投桃报李,对雄介倍加体贴。

     “这样老是在外面吃饭,花费太多,我做的菜不嫌弃的话,以后到你家去,我做给你吃吧。

    ” 这话正中雄介的下怀,马上便将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她,使她能自由地去自己的家里。

     雄介真正地又焕发了青春的朝气。

     以前与愁子恋爱时也有这种感觉,如此看来,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呀。

     到了夏天,朋代说她买了一套新家具[3]要送来。

    已经决定结婚了,朋代的家里也许及早地做起了嫁妆的准备。

     雄介心里本来也打算结婚时房子不换,里面的家具全部换新的。

    床,沙发,衣橱都已显得陈旧,而且都是妻子留下的,难免睹物生情。

    新的妻子来了,本应该有个新的环境,新的心情,当然,对朋代也应该尽量地报以爱情。

     这样想着,突然雄介又想起麻子来。

     如果当时换一套新家具,也许麻子就不会弃我而去了呢。

     八月初,朋代的新家具来了,于是原来的旧家具全部处理掉,而且连地毯和窗帘也换上了朋代喜欢的新东西。

     “这样,终于这屋子成了我的家了。

    ” 朋代坐在她搬来的钢琴前,心满意足地打量着房间。

     “旧西装,再见……啦?” 雄介念起了一首老歌的歌词,可朋代却没听懂,含糊地点了点头,突然用手指着阳台说道:“那些东西不丢掉吗?” 雄介顺着朋代的手势望去,阳台上堆着一些纸箱、啤酒瓶,还有那只洁白无瑕的泪壶。

     “这壶可不能丢呀……” 雄介慌忙去阳台将泪壶抱在怀里,小心地放到沙发边上的桌子上。

     “是谁将它弃到阳台上去的?这壶可贵重呢。

    ” “可我不喜欢呀。

    ” 平时一直深明大义的朋代今天显得格外固执,雄介不由吃惊地回首看着朋代,只见她正对那泪壶怒目而视。

     “干吗一只壶这么宝贝呀?” “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宝贝啰。

    ” 雄介这么解释着,朋代却闷声不响地起身走到厨房里去了。

     再看看房间,妻子留下的东西全部彻底地不见了,连妻子生前喜欢的CD碟片、复制的维纳斯坐像以及客厅门口的门帘也都不见了踪影。

     都让朋代丢掉了。

     “这些东西,全丢掉了,她是会哭的呀……” 雄介用于抚摸着泪壶,用轻得使朋代听不见的声音嘀咕道。

     九 也许是按自己的心愿置换了家具摆设,朋代每天都来雄介的家了。

    已经订了婚,婚礼也定在了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所以她每天来,也没有人说三道四的了。

    反而都感到她应该来,她已经是这家的主妇了。

    雄介自己也已完全将朋代看作自己的妻子了。

     然而,也许是巧合,八月中旬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正是盂盆节放假,雄介去了好久没去的愁子娘家向愁子娘家人说了自己准备结婚的事。

     愁子母亲也表示理解,这样便了却一桩心事的雄介回到了家里,不料发现那只放在桌上的泪壶不见了。

     “放到哪里去了……” 以前曾被朋代将泪壶放到了阳台上,所以雄介现在发现不见了泪壶马上便紧张地追问了起来。

    于是朋代朝着壁橱上努了努嘴: “那里呢。

    ” 以前,这餐厅的左边有一架壁橱,壁橱上曾放过愁子的灵台。

    现在的壁橱换了新的,但地方还是老地方,那地方该是放愁子灵台的地方,现在鬼使神差地放上了那只泪壶。

     “干吗放到那里……” “这么大的一个壶,碍手碍脚的,放到阳台上,你又不高兴,所以才搬了过去的。

    ” 这理由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在雄介看来,那曾放过愁子灵台的相同地方,朋代将那泪壶放了上去,不由感到有些意外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可过了一个星期,两人之间又为了泪壶发生了争执。

     那天特别热,雄介好久没与同事们在一起喝酒了,那天受邀一起吃了晚饭,又去了新宿的酒吧,到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朋代还没睡,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手里竟抱着那只泪壶在用布擦拭。

     “你这是干吗呀?” 雄介不能理解地问道,朋代于是便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泪壶上的那个痕纹吹了吹。

     “这壶,染上脏东西了。

    ” “这不是脏东西。

    ” 雄介说着便伸手去拿壶,可朋代却不肯放手: “等一下,我正在擦着呢。

    ” “擦不掉的,这是买来时就有的呢!” “可是,这东西奇怪呀,我越擦,这痕纹会变得越多的呢。

    ” 闻言惊奇不定的雄介不由分说将泪壶夺到手里,只见那壶上的痕纹果然又多出了一点。

     “这痕纹,好像是两只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呀。

    ” 朋代的话,更使雄介惊疑不止。

     “你怎么说是眼泪呢?” “这形状,不是很像吗?这壶,你不在家里寂寞地都哭了呢!喂,想哭就放声地哭吧!” 朋代说着从雄介手里拿过壶狠狠地用布在壶身上用力地擦了几下。

     “啊,住手。

    ” 雄介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朋代一下子将壶朝雄介身上扔了过去。

     “你果然是喜欢这个壶呀,是爱这个壶啊。

    ” 雄介慌忙接住泪壶反驳道: “说什么傻话,爱这么一只壶我发痴呀。

    ” “发痴!这可是女人呢!” “女人?” “你是喜欢这壶超过喜欢我啊!所以我气不过存心捉弄捉弄这只壶的。

    ” 朋代说着突然伸出手去,要用指甲抓那泪壶。

     “你要干什么?快住手。

    ” 雄介抱紧着泪壶,朋代的目光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

     朋代这种表现还是第一次,只见她双手不顾一切地抓过来,雄介只好抱着泪壶逃入了卧室里,并将房门反锁上。

     “混蛋,混蛋,你开门,我要看看那壶到底是什么货色。

    ” 朋代歇斯底里的叫声传入房里,雄介不由得感到,这壶又给自己惹来不小的麻烦了。

     朋代交通事故死亡是那以后三天的事。

     为了泪壶争吵后,两人终于言归和好,一起去横滨中华街吃了晚饭,沿着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回家。

     那天夜里,雄介喝了些酒,所以由朋代开车,雄介坐在一旁。

     车到港北出口处,对面入口处一辆小车突然冲过道路中间的隔离带,迎面撞了上来。

     雄介只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醒啦……” 声音远远的,睁开眼睛,只见一位护士站在床前。

     “没伤着什么?” 护士安慰着,雄介于是动了动自己的手脚,便感到右手与右脚有些痛,但还是可以行动的。

     “朋代呢?” 雄介问道。

    那圆脸蛋的护士难过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她死了。

    ” “……” “当场就死了。

    ” 雄介望着病房窗口上雪白的窗帘,不由想起了三天前朋代为泪壶发火的样子。

     十 雄介的面前,站着洁白的泪壶。

     夕阳西下,从阳台处射来的残阳,将泪壶的影子映得如一条长长的尾巴,阳光里那壶散发着熠熠的光灿。

     “朋代已经死了。

    ” 盘腿席地而坐的雄介对着泪壶嗫嚅道: “全都没有了。

    ” 先是麻子弃之而去,如今朋代又车祸而亡。

    对雄介来说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如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这当然不会怪罪在泪壶身上,但麻子也好,朋代也好,都是讨厌这泪壶,唯恐躲之不及的。

    特别是朋代因为雄介太珍爱这壶而将它丢到阳台上,甚而想用指甲去抓它。

     本来是个文雅温和的姑娘,怎么会如此反常呢? “是你,太美丽了吧……” 可为什么就朋代一人死了呢?确实事故发生前的一瞬间,车子是走在靠右的超车道[4]上的,谁又会想到对面逆向行驶的车子会撞上来呢?只差一秒钟,只要错开这一秒钟,两辆汽车就不会撞上了。

     撞上来的汽车,据说驾车的是个男人,喝了好多的酒,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谁又会想到会遇上这么个驾驶员呢? 这一切都是偶然,实在是离奇得太偶然啊! 而且,朋代死了,雄介却安然无恙,这又是偶然。

    平时总是雄介开车的,这天却换了朋代,这又是偶然。

     “为什么……” 雄介不由对着泪壶问道。

     “是你,在操纵着这一切的吧。

    ” “……” “是恨朋代才这么狠心的吧?” 可是雄介问泪壶,泪壶却静静地无言。

    只是残阳的光线角度变化,使泪壶上那朱色的痕纹显得格外清晰。

    雄介于是感到那痕纹一定是朋代在流血了。

     连空气都凝住了似的,夕阳中雄介不由默默地打量起房里的一切来。

     三室一厅的房间里,全是朋代搬来的东西,妻子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雄介的心里还是根深蒂固地不能将妻子忘怀。

     “留下的,只有你了。

    ” 雄介从泪壶中看到了妻子,听到临死时气喘吁吁地希望雄介将自己的骨灰制成壶的妻子的声音: “你是怕我将你忘却,一个人太寂寞吧。

    ” 泪壶依然沉默不语,残阳已是强弩之末,只有壶的上半部分在闪着光芒,下半部分的壶身已经沉在暮色的阴影中了。

     “不用再怕了。

    ” 雄介在与泪壶对话期间,残阳半阴半阳地洒在泪壶上,看去那壶就好像是破涕而笑的样子。

     “现在这样,称心了吧?” “你真是这样离不开我呀……” 雄介想起以前碾妻子骨灰时,骨灰里曾渗出水来的情景,已经过烈火的燃烧成了灰竟还会渗出水来。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愁子对雄介爱的执念,是妻子对丈夫爱的思念。

     现在雄介是切身地体会到了这妻子的爱。

     “只要我活着,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吧……” 残阳终于落了下去,暮色开始笼罩了房间,然而那泪壶却显得更加洁白无瑕了。

     “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呀……” 雄介想起妻子走后一个人与这泪壶一起度过的那些不平凡的夜晚。

    现在又是同样的夜来临了,雄介不由又产生了将泪壶抱入房里去的冲动。

     “我又是一个单身汉了。

    ” 暮色中,雄介伸过手去将泪壶抱在了怀里。

     这泪壶已陪伴自己三年半了,可色泽形态依然如故。

     又将脸凑近泪壶,却发现三天前朋代用布擦过的那痕纹又恢复到从前那一点了。

     那一点,果然是妻子的泪呀…… 当时与朋代一起确实是看到的,绝不会发生错觉,实实在在的两点,可现在又实实在在地只剩一点了。

     这么看来,融入这壶里的骨粉还是有着灵感的。

     “静一静,别出声。

    ” 雄介提醒着自己,怀着一种祈祷的心情对着泪壶念叨: “我还是一直守着你吧……” 念叨声中,雄介感到自己的全身正被妻子的灵气所包容,于是他便慢慢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1]日本人去世火化后,习惯用壶盛装骨灰。

     [2]日本的习俗,在灵台上供上一小瓶水,表示对死者的悼念。

     [3]日本习惯男女结婚时,男方准备房子,女方准备家具。

     [4],所以靠右是超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