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隐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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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主任后,把十五岁的她也送进了国营纬丰布厂。

    这家布厂的原址就在距老公安局机关大院不过三百米的河边,几十年间先后在城里开了四家分厂,最后改名金枫色织集团,搬到东南工业园区去了。

     纺织厂停工不停机,工人要轮班,白班、夜班和深夜班轮番倒腾。

    十五岁的母亲作为年轻学徒,一样跟着工人师傅三班倒,有时白天,有时深夜,还未成年的她整天在织布车间隆隆作响的机器间穿梭,练就了一副大嗓门。

    出徒后母亲成为一名挡车工,她的工作是巡检飞梭是否正常,一旦发现跳断开的线头,就得按住筒线飞速将两个崩裂的线头接牢。

    接线的方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打一个蚊子结”,蚊子形容这个结的小,小到织出的布料表面根本寻不见。

     打蚊子结也是陈晶晶小时候必学的技能之一,母亲手把手教她,先拿粗线试练,后改细线,从纳鞋底的线到做花边的线,反反复复练习,直到柔软的线头在她同样柔软的指头上服服帖帖。

     母亲在应该读书的年纪早早成了工人,天天早出晚归或者晚出早归,天天在嘈杂的织布机中间奔走。

    陈晶晶幼年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头戴压有褶皱的紧口白布帽,两个衣袖上套着松紧口的白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白围裙,两条系带在后腰上扎成蝴蝶结,前胸印着一排拱形的红字--“国营金枫县纬丰布厂”,红字下方有个布贴袋,袋子里永远插着钢制的钩针和剪刀。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陈晶晶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跟母亲学着做手工,她的童年也宣告终结。

    放学回家,她不再出去疯玩,家里有一捆棉纱手套等着她呢。

    当然,不仅陈晶晶,同龄的孩子们大多有着和她类似的经历。

     “你想吃盐金枣是不是?你想要泡泡糖是不是?你想要玻璃弹珠或牛皮筋?好,你自己赚钱去买。

    喏,钩好一打手套给你五分钱。

    ”大人们总是这么对自家孩子说。

     为了零食和玩具,孩子们收拾起玩闹之心,老老实实坐到自家的小板凳上,有模有样捏起了钩针。

    不管白手套还是黄手套,粗线手套还是细线手套,陈晶晶越钩越快,越做越熟,渐渐地,放学后完成四五打手套成了习惯。

     陈晶晶小学毕业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江南大地,邻近上海的江浙一带的乡镇企业蓬勃发展,与上海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公里的金枫,到处都是布厂、袜厂、针织厂、电子管厂,有些底子厚的企业还聘请上海老师傅过来指导。

     那时母亲在一家街道办的针织厂工作,她的岗位是摇横机,就是手工操作一台小型机器加工针织服装。

    从此,母亲被牢牢钉在车间里,绑在机器上。

    以前在布厂的工作经验都用不上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好在母亲适应能力强,很快掌握了摇横机的技术。

    她整天站在一台横机跟前,两手一上一下握住手柄,身子左挪右移,双臂随着身体的移动起伏,每织一行,双手上下交替一次,同时身子左右挪移一次,两脚替换着踮起又放下,如此反复。

    一个衣片就这样从无到有,从短到长,像是从横机里面生长出来似的。

    而每完成一个衣片,母亲就要手脚并用来回挪腾几百次。

     车间里有四长溜机器,每一溜机器都是两组并排,每台机器的工人也是两个一组,面对着面。

    她们的头顶吊着日光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雪白的灯光一直亮着,照着机器,照着她们。

     陈晶晶经常在晚饭后跑去厂里陪伴上中班的母亲,看她工作,帮她整理衣片。

    在她的印象里,成排成排的机器总是发出单调的嚓嚓声,说话要靠吼才能听清,有时还要结合口型才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腥味和润滑油的味道。

     在数字化以前,几行放针几行收针几行变换花样,都依靠人工记数,必须牢牢记在心里,稍有差错就成了次品,而每一件次品都逃不过检验台上老师傅们的眼睛。

    陈晶晶记得,母亲总是低着头、皱着眉,眼睛紧紧盯着机头一秒也不敢放松…这样一天折腾下来,整个人几乎散了架。

    多劳多得,计件制令工人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一个也不甘落后。

     如今回想起来,陈晶晶都觉得难以置信,一个街道企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订单,以致工人们经常三班倒,还不得不加班赶任务。

     陈晶晶所谓的组织活动倒不是应付母亲的借口。

    早就定好了,农历九月初九参观金仕翎集团公司总部,时间半天。

    机关退休党支部的微信群里发过通知,说这次参观机会难得,大家务必参加,准时到指定地点乘车。

     陈晶晶骑共享单车早早到了人民公园停车场。

    两辆大客车并排停着,挡风玻璃上贴着金仕翎的logo。

    她上了1号车,迎面看见站在中间过道的曲晓明。

    曲晓明招呼她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坐到陈晶晶旁边。

     “曲大队,好久不见啊…·哦,对了,现在应该叫曲书记了。

    这次活动是您老人家联系的?可以啊,中国500强企业,香港上市公司,听说想去参观的单位排长队呢。

    ”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面子,还不是人家魏总念咱公安局几十年如一日保驾护航,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不,特地挑重阳节这个日子邀请我们老同志参观交流。

    ” “金仕翎现在可是世界名牌,前些天我在央视新闻看到了,公司仓库全部是机器人在搬运货物,这也太厉害了。

    ” “那是,要不为啥组织大家去参观呢。

    你也是公安局的老前辈了,金仕翎的前世你知情,但它的今生你不一定了解。

    跟草创时期相比,如今的金仕翎早已脱胎换骨,世界一流羽绒服生产企业,获中国工业大奖,产品畅销七十二个国家,随便拎出一项都是妥妥的行业冠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昨天还看它不起,今天已高攀不上,说的就是金仕翎。

    ” 陈晶晶记得,1999年那会儿,金仕翎因赞助中国登山队登顶珠峰一举成名,随后大批假冒金仕翎羽绒服铺天盖地涌了出来,货真价实的金仕翎却由于成本高价格高而滞销,仓库堆得满坑满谷,魏总急得嘴上起泡,嗓子也哑了。

    他带着法律顾问到金枫市公安局报案,报案材料里有这么一句话:“假货不除,金仕翎迈不过2000年的门槛,看不见新千年的曙光。

    ” 成品卖不出去,现金无法回笼,供货商催款,银行催贷,工人讨工资,魏立华焦头烂额:“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想到了死,实在是太难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立华靠两台缝纫机起家的故事在金枫流传甚广,古琴镇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他这段创业史,没人不竖大拇指。

     从古琴镇到上海北站的距离正好一百公里,斜穿金枫全境的204国道是当时连接古琴和上海的唯一一条公路。

    当年这条公路还是简陋的石子路,来往的汽车很少,运输物资主要靠河道。

    对于给上海服装厂做小批量加工业务的作坊主来说,原料和成品的运送显然不能靠轮船和汽车,成本太高了。

    魏立华的解决办法是一个人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天到上海跑一个来回,不多不少正好两百公里。

     魏立华在镇办服装厂打工时认识了一位上海的打样师傅。

    这位师傅退休后,给上海家私营衬衫厂做管理,有一天,他打电话给魏立华,说衬衫厂接到假领子的订单太多,来不及做,问他能不能帮着赶出一批。

    魏立华的老婆是厂里做成衣的裁缝,生产假领子不是什么难事,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三百个假领子,夫妻俩在上班之余一个裁一个缝日夜赶工,不到一周就全数完成了。

     把加工好的三百个假领子打包装上自行车书包架时,魏立华心里十分忐忑,他跟脸庞明显瘦了一圈的老婆嘀咕:“不知道咱们的加工水平合不合上海厂家的标准,如果验收通不过可咋办?” 后来的事实证明,魏立华的担心纯属多余。

    他们加工的假领子,上海工厂不但照单全收,而且加工费立交立结,外加给他回程的书包架继续加码。

    魏立华那个开心哟,脚底生风,连夜又骑行一百公里飞奔到家。

    夫妻俩拿着几张十元面额的大钞,高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赚到的加工费,魏立华添置了一台崭新的凤凰牌缝纫机,以后又陆续添置了锁边机、整烫机。

    家里的堂屋改造成了缝纫小车间,自行车书包架也进行了极限改装,可以一次驮百多斤的成衣或物料。

     八年后,魏立华的加工作坊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办起了自己的服装厂,招了十名工人。

    1994年,服装厂推出第一款羽绒服产品,每一件的领口处都精心缝制了醒目的“金仕翎”商标,这种成就感是给别人做加工没法比的。

    没想到,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成功投产,销售却成了大问题。

    魏立华不明白,一样的材质,一样的工艺,人家大厂的羽绒服不愁卖,为啥自己的产品却无人问津。

     那年年底,在家家户户的迎新爆竹声中,魏立华家里却冰锅冷灶,夫妻俩待在自己的厂里,望着积压的羽绒服发愁。

    多年的积蓄变成了机器和羽绒服,堆放在租用的厂房里,夫妻俩不知道该如何卖出这些产品。

     老婆在感叹年关难过之余,第一次说出“太伤心了,不想活了”这样的话。

    然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工人年后还要回来上班,他们不能撒手不管。

     魏立华横下一条心,要做得更好,才能卖出去。

    过了年,他带着一名兼职的供销员外出遍访用户,最后得出结论:羽绒服保暖第一,好看第二。

    为了保暖,一定要花血本提高羽绒含量;为了好看,一定要改进设计,贴近用户爱美的需求。

    为了做出跟人家不一样的羽绒服,他从银行贷了款,全部押在新产品的开发上。

    经过几位业内老师傅的指点,厂里推出的一款束腰连帽厚羽绒服受到年轻女性的青睐,通过青莲市场的门店销往全国各地,金仕翎终于打出了品牌知名度。

     保护金仕翎品牌就是保护金枫自己的服装品牌,这是金枫历任主政者的共识。

    1999年底,由公安、工商、税务、交通等部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四面出击,各打假小分队深入安徽、山东、河南等地的制假窝点摸排。

    陈晶晶也跟着上了一线,她化装成顾客逛店向价,摸清了好几个假货销售网点的进货渠道,也算为这场轰轰烈烈的打假风暴作了贡献。

     “仓储只是一个部门,等会儿你到车间看看,肯定大开眼界。

    ”曲晓明的话把陈晶晶的思绪拉了回来。

     载着近百名老同志的两辆大巴往东驶出了金枫市区。

    开上204国道后,视野马上变得开阔起来。

    天空瓦蓝瓦蓝,田野里金色的稻浪翻滚,成排的农村新建楼房漂亮有序,久居城里的老同志们热烈地聊了一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外出秋游的学生。

     矗立在国道北侧的一幢玻璃幕墙大楼进人视野,屋顶上方金仕翎的品牌标志十分抢眼。

    围绕金仕翎总部大楼,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加工厂、辅料厂和仓储基地。

     陈晶晶随着人流步入总部大楼会议室,一名王姓副总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让工作人员在大屏幕上播放视频宣传片。

    随着背景音乐响起,屏幕上显示出以金枫为中心放射全国甚至全球的销售网络,密集的亮点以年为单位动态增加,让人直观感受到企业一步步向海外扩张的势头。

    老同志们不时惊叹:“那是纽约…英国伦敦也开了店……” 曲晓明用胳膊肘碰了碰陈晶晶:“邵局最近去了趟俄罗斯,你听说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听说。

    出差还是旅游?” “说旅游也行,因为确实是办的旅游签证,但其实是公干,你可以把这理解为猎狐行动的金枫版。

    ” “明白了,邵局亲自出马,这狐狸的头寸不小吧?” “说起来你知道这个人,出逃有十多年了,这不,我当年没能抓回来的现在归案了,总算了却了我一桩心病。

    ”曲晓明给陈晶晶分享这个好消息,是因为当年上报公安部的材料是陈晶晶准备的。

     “让我猜猜,不会是潘建新吧?”陈晶晶记得曲晓明临退休前还掰着手指头清点过他职业生涯的“欠账”,这姓潘的是他从刑侦大队调到经侦大队后排在头号的逃犯。

     “就是他!晶晶你到底是老刑侦,一猜一个准。

    ”曲晓明眼里带着笑意。

     视频放映结束,王副总示意进人下一个参观流程。

    他走在前面带大家下楼,穿过一段很长的通道,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让大家隔着玻璃观看无人裁剪车间的运作。

    车间里没有一个工人师傅,唯一的主角是一根高挑的银白色机械臂,一会儿上下直行,一会儿左右拐弯,平稳地移动着,行云流水般裁开案桌上的面料。

    想起当年母亲在横机前手脚并用一刻不敢松懈的场景,陈晶晶感觉眼前简直是科幻电影里的世界。

     王副总自豪地介绍:“这是我们最新研发的纳米科技面料,防风防水防霉不沾毛,穿在身上不会闷,也没有重量感,已实现设计完全数字化,裁剪完全无人化,且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整块面料。

    ” “潘建新涉嫌职务侵占金仕翎六百多万应收款,在逃有十七八年了吧,他一直躲在俄罗斯?”陈晶晶悄声问。

     “他先是偷渡到海兰泡,然后去了海参崴,在那里改名换姓获得新身份,靠倒卖中国小商品谋生,据说受了不少洋罪。

    前几年搭上一个温州女商人,两人在莫斯科定居,如今他成了一家国产大品牌运动鞋在俄罗斯的总代理。

    ” 王副总带领大家去了楼上的厂史陈列室。

    陈晶晶和曲晓明故意落在队伍的最后,追捕过程是陈晶晶最感兴趣的。

    “怎么找到他的?" “他的家属一直很配合。

    邵局得知他在国内的大女儿要结婚,马上向局里申请前往劝返,说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试试。

    ” “所以不用惊动国际刑警组织啥的,通过家属协助就带着姓潘的一起回国了?” “是这样,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了最佳的效果。

    当然了,做了很多沟通工作。

    据说潘建新不但全数退还赃款,还写了一封道歉信,请求魏总谅解。

    听闻潘建新归案,至少有三个原销售或现销售人员主动找魏总说明情况,退赔不当得利。

    ” “厉害,邵局这是用打枣的杆子敲山震虎呢。

    ” 厂史陈列室里,最显眼的要数两台老旧的缝纫机和一辆漆色都掉光了的自行车,讲解员声情并茂地复述着遥远的创业故事。

    “蝴蝶牌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斑驳的回忆,凝聚成一部艰辛的创业史……” 如果不是隔着玻璃柜,没准儿陈晶晶会上前摸一摸铁车把,踩一踩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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