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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肯打打马球,磨砺骑术。

    而当年在新安,无论是皇家园林里还是城中草场上,打马球的都大有人在。

    如今的文官缠着朱砂或赭红色的腰带,既不会互相较量马术,也不会比试刀剑,更不会引以为傲。

    他们会刻意留起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盖,以显示自己对这些玩意儿的不屑。

    他们还拼命打压武官的地位,如今掌握兵权的都是文官。

     男孩任待燕记得,自己就是在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情之后,才自己动手做剑,还一有机会就来小竹林。

    他甚至孩子气地发誓,要是自己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决不要留小指指甲盖。

     男孩读诗词,习经典,还跟父亲切磋学问。

    父亲性情温雅,学识广博,处事谨慎,即便如此,他却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去考取功名。

     男孩知道,段先生十分苦闷,第一次来私塾上课时便看出来了。

    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在衙门里当差,在几个书吏里当个头头。

    他天分极高,又肯努力,没来书院的时候就会写一手漂亮字,将来没准儿能在科举一途有所成就,这是父母对他的期许。

    家里能养这么个好儿子是件很骄傲的事。

    将来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这些待燕都明白。

    从小时候起,他就一向观察敏锐。

    如今他快长大了,就要告别童年了,也依然如此。

    实际上,就在今天晚些时候,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几杯米酒下肚,先生就开始吟诗或者唱歌了。

    这些歌情绪哀伤,唱的都是两百年前萧虏帝国侵占北方十四州——十四故州——的往事。

    这十四州都在如今已成废墟的长城南边。

    先生说,城墙如今毫无意义,狼群在长城两边随意穿行,连羊都能到城墙那边吃草,吃饱了再回来。

    先生的歌里满是收复失地的渴望,听来让人心碎。

    因为沦丧的国土上,躺着奇台奴颜婢膝的国魂。

     于是这些歌曲广为传唱,尽管传唱这些歌曲十分危险。

     奇台第十二王朝文宗二十七年,这天上午,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的县丞王黻银,心里的不痛快简直无以言表。

     他倒并不是怯于“言表”(面见知县大人时除外。

    知县大人家世显赫,总是让他惶恐不安)。

    可这信使来得太不是时候,而他又只能照章办事,毫无搪塞的余地。

    何况,公署里也没有别人可供差遣——实际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奇台有一整套烦琐、僵化的官僚体系。

    不管在哪个衙门,只要有人来报命案,不管这人是谁,是哪个村子的,官署都必须依照章程采取措施。

     押司要从县衙动身,由五名弓手护送着前往发生命案的村子,倘若当地百姓出现骚动,他还得维持当地的秩序。

    他要展开调查并且上书报告。

    如果报案人过了中午才来,那他可以第二天清早再上路;不然就得当天出发。

    尸体烂得很快,嫌犯会逃走,证据也可能消失。

    时间不等人啊。

     要是押司正好有事不在——就像今天这样,那就得县尉带着五个弓手亲自出马了,出发的时限都一样。

     倘若县尉,不管是以什么理由,碰巧不在或者不想去(他确实不想去),那县丞就得亲自前去审讯调查等等。

     也就是说,这差事就轮到王黻银头上了。

     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不遵循法度就要挨板子,还要被降职。

    倘若上司不喜欢你,或者想找人顶个渎职的问责,你还有可能受到革职处分。

     考取进士,为的就是入朝当官。

    当上县丞,就算是偏远荒凉的西部,也是通往汉金的道路上的重要一步,这条道路的终点,就是权力的中心。

     这条路很容易走错,又绝不容许你有一步走错。

    朝廷里派系林立,互相倾轧得厉害,你不能选错边站错队,也不能交错了朋友。

    当然,县丞王黻银在朝廷里还没有朋友。

     衙门里今天有三个文书吏,看公函,整理档案和税收账目。

    都是本地人。

    之前一幕他们几个都看见了:一个农夫骑着毛驴,浑身泥水,慌慌张张地进了衙门——没到中午。

    然后就听他说,关家村有人被杀了。

    要去关家村,得骑着马往东,朝十二峰的方向走上将近一天,而且道路崎岖,十分危险。

     可能还不止一天。

    王黻银心想,这就是说,今晚得在外头过夜了:在路边找个湿漉漉的、没有地板、跳蚤老鼠乱窜的窝棚,跟牲口住在一个房檐底下,晚饭只有一把糙米、一口淡茶和一点酸酒,也许连酸酒都没有。

    夜里寒凉,屋外还有老虎和山贼的吼叫声。

     唉,山贼倒不大可能大吼大叫,王黻银一向吹毛求疵,他这样纠正自己,可即便这样…… 他看看天,苍白的太阳正从浓雾里现身。

    昨晚一夜细雨,老天开恩,头三个晚上都下雨了。

    不过这会儿天气很舒服。

    这会儿,毫无疑问,也还是上午,那几个文书吏都知道规矩。

     两天前,押司去了北边山里关隘,沿路处理一些到期的税收事务。

    这种事情有一定的风险,所以他带了八个弓手。

    按规矩只能带五个,他说多带几个人,为的是锻炼新手,可在王黻银看来,他是胆子太小,多带点儿人是怕丢了性命。

    西部乡野之间盗匪成患,这让百姓对官府征税愈加厌恶。

    其实土匪强盗哪儿都有,越是世道艰难匪患就越多。

    西来赴任的路上,王黻银看过一些介绍如何对付匪患的文章,可一下车,他就发现这些文章全都没用。

    对付匪患,你得有兵,有马,还得有情报。

    可这里一样都没有。

     连个县尉都没有。

    王黻银有时候会这样想。

     县尉带着自己那五名弓手去五雷观了。

    五雷观是圣道教的道观,县尉大老爷每个月都要拿出三天时间,去道观里修仙悟道。

     县尉似乎很久以前就从知县大人那里获得了这份特权。

    王黻银完全想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据王黻银了解,五雷观旁边还有个道观,县尉的修道方式就是跟那里面的众女冠(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一起厮混。

     王黻银嫉妒得牙痒痒。

    他被朝廷派来这里任职,夫人非常不高兴。

    夫人不仅家世比自己好,而且老不忘提醒这一点。

    一年多以前,还在赴任的路上,她就明白告诉王黻银,自己有多不情愿跟他来这儿。

    而这一年里,她一直唠叨个不停,就像雨水顺着他们逼仄住处的房檐流淌下来,让人心烦。

     盛都只有一间歌楼,对于熟知京师花街柳巷的人来说,这里的酒菜让人欲哭无泪。

    王黻银薪俸不多,养不起小妾,也没指望着能去五雷观隔壁悟道。

     他的日子过得很苦。

     衙门口有道水槽,他看见那个报信的牵着驴过去饮水。

    他自己就挨着驴站着,也埋着头,跟驴一块儿喝水。

    王黻银一敛容,端正衣领和袖口,迈步走进衙门。

     他问主事的文书吏:“还剩几个弓手?” 任渊起身作揖,他一向礼数周全。

    包括任渊在内的文书吏只是本地胥吏,不算真正的“朝廷命官”,往前数二十年,那时还没开始变法,文书吏必须是本地大户,要在衙门工作两年,还领不到薪俸。

     后来,太师杭德金力排众议,推行“新政”,这一情况才得以改变。

    新旧党争只是庙堂争斗的一部分,直到今天,仍旧有人因此仕途尽毁或遭到流放。

    王黻银有时候会大逆不道地想,换个角度来看,当初被外放到西部来当官也不赖,最近这些日子里,汉金城里的争斗会要人命的。

     “回大人,还有三个弓手。

    ”任渊答道。

     知县冷冰冰地说:“我要五个。

    ” “按律大人可以带四个人。

    如果需要,大人只消打个报告就好。

    ” 说话的是任渊手下管税务的乡书办,说话也不站起来。

    王黻银不喜欢这个人。

     “我知道。

    ”其实是忘了,“可罗峰啊,眼下总共才三个人,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三个文书吏只是看着他。

    苍白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窗照进房里,舒服多了,这才是秋天的样子。

    王黻银很想用棍子抽谁一顿。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之所以冒出这个主意,是因为王黻银此刻正一肚子火,是因为他确实少一个保镖,也是因为任渊正好站在对面,靠着桌子,抄着手,低着头,头发斑白,破旧的黑色帻巾上别着簪子。

     “任渊哪,”他说,“你家公子在哪儿?” 任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王黻银看在眼里,心中一喜。

    他在担心。

    “大人,任孜和劳押司一起出差了。

    ” “这我知道。

    ”任家的长子正在衙门里学着当差。

    出去收税,身边就得带几个壮小伙子。

    最后任孜能不能留在衙门里,全凭王黻银一句话。

    这个年轻人算不上机灵,不过当个差役也用不着多聪明。

    即便已经实行新政,文书小吏的薪俸还是很低。

    不过身为胥吏,有一个福利就是能把儿子也安排进公门里当差。

    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

     “我说的不是他,”王黻银深思道,“是你家小儿子。

    我想带上他。

    他叫……什么来着?” “待燕?大人,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学生啊。

    ” “早就不是了。

    ”王黻银面带愠色地说。

     在这里教书的段龙,王黻银以后会想他的。

    他俩算不上朋友,不过盛都县里有个段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一点就连王夫人都同意。

    段龙有学问,知礼数,尽管有时略显刻薄。

    他通晓历史,颇有诗才,显然还在汉金生活过,还对县丞十分恭敬,因为他两次科举落榜,而王黻银只一次便金榜题名。

     “王大人,”任渊又作了个揖,“犬子难成大器,我是想他将来在衙门里当个跑腿送信的,或者当个文书。

    可小子年岁太小,还不敢劳烦大人……还是过两三年再说吧。

    ” 另外两个乡书手都在侧耳倾听。

    上午的沉闷接连被打破了,先是关家村命案,然后是这个。

     衙门里雇了四个信差,有时候会再雇一个。

    门外现在有两个,正准备把消息传遍县城。

    任渊一向通情达理,他对儿子的安排也一样合乎情理。

     可让县丞如此愠怒的并非这些,而是自己要骑马出去、在荒郊野岭里熬过一晚,到最后却只有一具尸体等着他。

     “这都好说,”王黻银谨慎地说,“不过现在我另有安排。

    他会骑马吗?” 任渊眨眨眼,他长了一张长脸,脸上长满皱纹,神色焦虑。

    “骑马?” 县丞疲惫地摇摇头。

    “对。

    派人去找他,叫他带上出门的物事,要快。

    还有弓,”他斩钉截铁地说,“叫他把弓也带上。

    ” “弓?”任渊无助地说。

     他的语调暴露了两件事情:第一,他现在明白县丞想干什么了。

    第二,他知道待燕有张弓。

     王黻银知道此事,是因为他职责所在,必须做到消息灵通。

    而父亲也自有手段,掌握儿子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消遣过了,官威也摆过了,县丞大人很想笑。

    可是他夫人早就说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犯了胃病。

    于是他只是摇了摇头。

     “令公子一直在练习射术,想必你也知道,”他忽然想起一事,“说真的,当初段先生一定知会过你,说想要把弓送给贵公子吧。

    ” 他说对了。

    看任渊的表情就知道了。

    王黻银依然很沮丧,不过看看手下文书一脸担忧的样子,他多少还是找到一点消遣了吧。

    哈,一点没错!要是他任家孩子出这趟门会有危险,那我王黻银此去就不危险了?光想想就有气! 王黻银心想还是该宽大为怀,于是说:“行了行了,这也是让他长长见识,何况,我确实得再找个弓手啊。

    ”他转身对第三个文书吏说:“派人把那孩子找来。

    他叫什么来着?” “任待燕。

    ”孩子的父亲静静地说。

     “去找任待燕,不管他在哪儿,叫他过来。

    跟他说,衙门里用得着他,叫他把段先生的弓一并带来。

    ”知县大人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还有箭,也带上。

    ” 信差找到他时,他正穿过农田,从竹林往回走。

    从那时起,他的心就一直跳得厉害。

     不是因为害怕出远门。

    骑马出城,临时充当保镖,保护县丞大人,为帝国维持一方秩序,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才不会害怕这些。

    怎么会怕这个呢? 他怕的都是些小孩子担心的事情:他怕父母不同意这趟差事,怕父母气他有事瞒着自己——藏弓、造箭、练射术、清早舞剑。

     结果,他们原来早就知道了。

     段先生似乎在送他礼物之前早就跟父母说过了。

    他介绍说这是想让待燕变得独立,有朝气,指引他在精神上有更均衡的发展,让他更加自信……这些都关乎他将来科考成败,甚至关乎他的仕途。

     待燕和信差急匆匆地跑回去,留信差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到屋里。

    母亲就是这会儿告诉他的。

    母亲说得很快,待燕都没时间想明白。

    爹娘都知道他每天清早在竹林里干啥?嗯,他得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