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关灯
尽量不去想他。

     父亲为人正直,高尚,无论是对列祖列宗,对家族,还是对国家,都尽到自己的职责——可他儿子却是水泊寨里的贼寇。

    这就是说,他儿子要拦路抢劫,没准儿还要杀人。

    他的确杀过人。

     但愿我儿安好,莫叫你娘挂念。

     那晚明月东升,他喝了很多酒。

    喝多了酒,耽于回忆,满心愁苦,这样往往会误事。

     他嫌客栈的姑娘不够好,非要离开这里去歌楼,赵子骥怎么拦都拦不住。

    歌楼可不是个好去处:那里可能有带着保镖的商人,有兵营里的军官,或者是路过此地、不知去哪里上任的朝廷命官。

     任待燕之前把一个漂亮姑娘带回房里,对她十分粗暴——今晚可没有柔情蜜意。

    不过那姑娘并没有抱怨:她们知道不可以有怨言。

    何况他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

    他的愠怒和残忍,在姑娘看来不过是清风拂面。

    在他们那一行里,他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因为,姑娘知道他是谁。

     “真是过意不去,”任待燕喃喃说,“我可真蠢。

    ” “你今晚是蠢。

    ”赵子骥静静地说。

    他的脑子还很清楚,还觉得很可笑。

    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逃命是再好不过的醒酒良方。

    已是午夜时分,空气清冷,月光太亮了。

    两人靠着墙,蹲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让月亮照到自己。

    任待燕的斗篷丢在卧房里。

    时间仓促,只够他匆忙穿上衣裤,赤脚套上鞋子,连头发也来不及绾起来,帽子也没戴。

     “得把那姑娘除掉。

    ”他说。

     “这好办,跟客栈的兄弟说句话就行了。

    不过不是现在。

    ” 必须要除掉她,以此警告那些胆敢出卖山贼的人。

    不过今晚要想动手先得要找到她,在这会儿绝非易事——她已经告诉官军,说有个来自水泊寨的强盗头目就在春雨县城里。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任待燕心想,要是他先就给过她很多赏钱,对她好一点,事情会怎样呢?他可以让她为自己吹奏笛子,然后称赞她吹得好,说她生得这么可爱,应该去荆仙,去杉橦,要不就干脆去汉金。

     要是这样,她还会为了赏钱去告发自己吗? 世间事,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成什么,一件事总能引出另一件事。

    任待燕坚信这一点。

    这其中,命运——还有机遇——或许也起些作用,但是人要如何抉择,这才是至关重要。

     对其他人也是至关重要。

    今晚险些丢命的不光是他,他还差点儿害死赵子骥。

    他们也许会毫无意义地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县城里,所有的宏图大志,还没开始就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任待燕感到怒火中烧。

    从孩提时起,他还是“小待子”的时候,愤怒总能给他帮助。

    他想起父亲的来信,折起来就装在裤兜里。

     “官兵有多少人?”他悄声问道。

     两人刚才是翻窗户逃出来的。

    纵身一跃,跳进巷子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回头倒可以花些时间,好好想想这经常跳窗逃命的人生。

    早些时候,那姑娘留任待燕一个人在屋里睡觉,自己离了房间。

    而赵子骥还没睡觉,一直在楼下,一边听着曲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酒。

    他看见跟任待燕一起上楼的姑娘走到楼下,出门去了。

    太快了点儿。

    赵子骥想。

     过了一会儿,他也信步走到门外,来到街上,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听见巡铺官兵走路说话声越来越近。

     赵子骥说:“在二十人上下。

    ” 任待燕喘着气,骂了一句。

    这两个人可不是传说中来去无踪的江洋大盗。

    他们身上就两把刀,随身带来的家伙都藏在城东的树林里。

    要是手里有弓…… 任待燕说:“他们以为就我一个人。

    ” “咱俩可是一块儿进客栈的。

    别废话,我不走。

    ” 这个赵子骥……他总能猜中任待燕的心事,有时候猜得太快了。

     “可比二十人要多。

    ”又有人说话了。

     这两条好汉一下子站起来,随时准备着,要么逃跑,要么拼命。

    不过他们也听出来,那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这个小男孩从巷子对面的一道门边走到月亮地里。

    之前他也躲在暗处,而且出奇地安静。

    两个大人平素都十分警觉,居然没有发现他。

     任待燕打量着他。

    个子不高,衣服破烂,打着赤脚,看起来不到十岁。

    这么大的孩子,他们也杀过,一两回,皆非故意。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低声问:“多多少?”赵子骥则去察看整条街的环境。

    今晚近于满月,之前的阴云细雨如今都散了,月光太亮了。

     “两百吧。

    ”男孩也悄声说道。

     “啥?” “我姐说,今晚城里进了官兵。

    他们要往西去,路过这里,就在这儿停下了。

    我听见有人去找他们了。

    ” “当时你在干啥?” 男孩耸耸肩。

     “官兵会截住出城道路的。

    ”赵子骥低声道。

     “我猜也是,”男孩说,“被抓到的话,你们会死吗?” 一下子,大家都没说话,都在听。

    北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叫喊声,跟着又戛然而止,似乎是被命令噤声。

     “会。

    ”任待燕说。

     “你们是山贼?” 任待燕一阵迟疑,说:“是。

    ” “你们是好汉?” 任待燕可没想到有这一问。

    他又停顿一下,说:“还不算。

    ” 赵子骥弄出一声怪响,跟着说:“你最好赶紧回家。

    刀剑无眼。

    ” “我能救你们。

    ”男孩说。

     两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

     任待燕回答:“你救不了。

    ” “看着吧。

    ” 尽管情势危急,任待燕还是感觉忍不住想笑:“我是说,不能让你帮我们。

    要是有人看见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你们全家都要遭殃。

    ” “我娘死了,爹爹在矿上干活,他最恨官兵了。

    我帮你们,他才不埋怨我哩。

    我姐倒可能不乐意。

    ” “你爹这会儿在矿上?” “打更的。

    天天晚上都在。

    ” “你姐在哪儿?”赵子骥的问题更实在些。

     任待燕拼命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在这县城里,他俩命都难保,却有个九岁小孩儿想要搭救他们。

     男孩指指身后。

    “里面。

    ” 赵子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为啥不乐意?” 男孩做了个怪脸,说:“她可坏了,老是管我,我干啥她都不许,还爱和当兵的私混。

    ” 这下清楚了。

    任待燕说:“你爹晚上不在家,所以家里她说了算?” 男孩又耸耸肩。

     “你跑出来,她要揍你?” “哈!先得抓着我。

    我可知道她都去哪儿,也能跟我爹告状。

    ” 任待燕抬头看看月亮,心想,人有时候真是会处于一些奇怪的境地。

     他说:“知道不,你该怕我们的。

    ” 男孩答道:“我啥都不怕。

    ” 真奇怪。

    “鬼也不怕?” 男孩想了想,承认道:“兴许会怕鬼吧。

    ” 任待燕看着他,突然说道:“你有个哥哥。

    ” 男孩睁大了双眼,啥也没说。

     “他上山落草了?” 停了好一会儿,男孩猛地点一下头。

     众人一阵沉默。

     赵子骥突然问道:“你要怎么帮我们?” 又传来一阵声音,这次更近了,就在两人身后宅子正门,跟他们隔着一道墙。

    有跑步声,铁器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还有狗叫声。

     任待燕说:“不能在这巷子里待着了。

    ” “可不,”男孩说,“快进来。

    ”说着就打开身后的大门。

     两个大人都没有动。

     “娘的!”赵子骥骂道。

     “你骂人!”男孩说。

     任待燕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今晚老是控制不住情绪呀。

    他说:“没得选啦。

    ” 赵子骥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众人穿过巷子,钻进门里。

    里面是个小院子,月光清亮。

     糟糕的是,院子里还站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桦木棍子。

     “糟了!”说话的是小男孩。

     另外两人一齐行动起来。

     任待燕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棍子,不等女人做出反应,便使劲捂住她的嘴,从她身后把她紧紧抓住。

    赵子骥则关上大门,插上门闩,转身抽刀在手。

     那女人身子扭来扭去,想挣脱任待燕的控制。

    她怒气冲冲,却没有害怕。

    任待燕能感觉到她想要咬他,好让自己抽出身子。

     他凑到女人耳边说道:“别动!听我说。

    外面有官军在抓捕我们。

    你要是想帮他们,我就不能放开你。

    要是你也痛恨官军,我就松手。

    ” 赵子骥怒道:“不行!把她捆起来。

    ” “对!”女人的弟弟说,“捆起来!知道她啥样了吧?”他正盯着那根桦木棍。

     任待燕摇摇头。

    事后想来,他猜测自己这样做大概是因为她的头发。

    这女人长着一头红发。

    即便是在月光之下也分辨得出。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做正确的决定。

    也许可以为此努力,但实际上并不尽然。

     任待燕松开她,说:“我猜,我们应该认识你哥哥。

    还望见谅,要是今晚官军要抓的是他可怎么办。

    ” 女人说:“他死了我才高兴呢。

    ” 任待燕心里一沉。

    不过他注意到女人既没有跑,也没有提高声音。

     “你看吧!”女人的弟弟又开口了。

     “阿磐闭嘴,不然我揍死你。

    ” “他们不让!” “你再吵,”任待燕说,“我们就不管了。

    ” 他正在听院子外面的动静。

     “进来,”一头红发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别出声,外面能听得见。

    ” 她领着众人进屋,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一点炉火燃尽的余光。

    屋里只有一个房间,一边靠墙有一个炕,上面挂着一道帘子。

    看样子,她和弟弟爹爹住在一起,那道帘子后面就是她自己的地方了。

    很多时候,当妈的死了,做女儿的生活就会艰难很多。

     她坐在炕沿上,示意炉火边上还有个凳子。

    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坐下。

    赵子骥走到屋子临街的一面,小心翼翼地透过门边的窗户向外张望,一只手平伸,示意外面没有人。

     “隔壁家有个儿子在兵营里打杂。

    别让他听见声音。

    ”这姑娘说。

     “隔壁是个长舌头奸细。

    ”阿磐同意道。

     “你又是个啥?”他姐姐生气地说。

     “他只是个小孩儿,”赵子骥突然插嘴,“干些小男孩干的事。

    ” “你昨知道他干过啥?” 任待燕说:“多谢二位搭救之恩。

    ” 姑娘没好气地问:“谢我干吗?” 阿磐吃了一惊,轻声叫道:“碧安姐!” “她问得对。

    ”任待燕说。

    每个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赵子骥一直待在窗边,时不时地朝街上张望。

    “只要我们能从这里脱身,你就绝不会后悔帮过我们。

    ” “说得真够清楚。

    ”女孩说完,笑了一笑。

     这俩孩子可真有趣。

    任待燕心想。

    啊,其中一个还是孩子,另一个已经到了,或者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赵子骥问:“你的头发?”这虽是个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