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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干的问题,可她的表情却引人注意。

     她耸耸肩——这样耸肩时的样子和她弟弟好像。

    “我娘祖上是西域人。

    我们都猜是塞达来的。

    人家说,那里的人头发就是这样。

    ” 任待燕说:“在过去,塞达出产世上最好的骏马。

    ” “真的?”姑娘问,听起来却毫无兴趣,“我听说那里出产歌女。

    红头发的能卖个好价钱。

    那会儿他就想让我当歌女。

    ” “谁?你哥哥?”任待燕问。

    又有一件事情清楚了。

    酒劲已经彻底过去了。

     姑娘吃了一惊,她瞪着他,点了点头。

     “不是你爹?” 她摇摇头。

     “你们聊得可真起劲儿,可要是他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就死定了。

    ”赵子骥说,“得想办法出去。

    ” 阿磐一脸笃定地说:“官军把整个县城都围起来了。

    我亲耳听见的。

    ” “两百人围不住春雨城。

    ”任待燕答道,“何况他们还要分兵搜查屋子。

    ”他想了想,随后向众人说明该怎么做…… 门开了一条缝,阿磐溜了出去。

    尽管其他人知道他就在那儿,可要想看清他还是挺难。

    他先是躲进院子里的影子里,然后没有开门,直接跳过篱笆,消失在夜色中。

     “这孩子可真快。

    ”赵子骥说。

     “这孩子没救了。

    ”男孩的姐姐说。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

     “我这儿没酒。

    ”姑娘突然说道。

    她的神态变了,坐得更直挺,两只手交握在身前。

     任待燕柔声说:“我们不喝酒。

    要是官兵来了,我们就从后面出去,不会让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不管怎样,你都……用不着害怕。

    ” “你怎么知道我怕啥?”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抱歉。

    ”他说。

     “为啥?” 直到这时,任待燕才忽然有一种仿佛回到家里的感觉。

    这姐弟俩都很聪明,心思敏捷,绝不会是更夫的孩子。

    “你爹是干什……一直在矿上吗?” 她像是在跟自己纠结。

    赵子骥还在窗边,盯着门前小院外面的巷子。

     “我爹以前是个教书的,”姑娘说,“后来我哥上了山,人家不让他教书了,还给他刺了字。

    ” “是官兵干的?” 她点点头,动作很轻,几不可见。

     “你哥哥为啥要走?” “他被人拉去搬运‘花石纲’。

    上面派人来找他,他跟人家打架,还把一个人的胳膊打断了,然后就跑了。

    ” 赵子骥在窗边问道:“然后官军就罚你爹?” “还用说?”她说,“在县城广场上,往他前额刺字,‘教子无方’。

    ” 任待燕说:“你……你弟弟说你喜欢和当兵的在一起。

    ” 姑娘叹了口气。

    任待燕想起来,她的名字叫碧安。

     “他还是个孩子,”她说,“用不着他来养这个家。

    我去集市上跟当兵的说说话,有时候能讨些茶米回来。

    ”她看着任待燕,又说:“就这些,没干别的。

    ”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

    这会儿,他真的想喝酒了。

    他坐到凳子上。

     “我这么问,只是因为你……你们俩……都……” “不像吓破胆的农户?多谢夸赞。

    ”她说。

    任待燕听见赵子骥轻笑起来。

     他又清了清喉咙。

    屋里的宁静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

    他说:“我听说,在古代,塞达的马堪称举世无双。

    ” “你说过了。

    真有意思。

    等我爹回来,我一定要跟他说说。

    他从矿上回来要走二十里路,每次回来倒头就睡。

    ” “有官兵!”赵子骥说。

     任待燕一下子站起来,“好啦。

    我们从后面走。

    碧安,我们一出去,你就闩上门。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 “待着别动,”碧安说,“深更半夜,官军不会搜查屋子。

    别出声。

    ”她补充道。

     说完,她来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啦?”她大声说,“出什么事了?” “邵碧安?是你吗?” “还能是谁?窦延,这是干啥呢?” 任待燕和赵子骥躲在屋子后面,什么都看不见。

     “来了两个水泊寨贼寇!”那士兵喊道,“我们正要捉拿他们!” “真吓人。

    ”碧安语气冷淡地说。

     “碧安姑娘,”另一个声音道,“要不,咱们不抓贼了,去你那儿坐坐?”任待燕听见一阵笑声。

     “行啊!”碧安应道,“都来,叫上你家兄弟。

    把山贼也喊上!” 又说一阵笑,只是声调变了。

     “她真会对付他们。

    ”赵子骥说。

     “你听着,”只听碧安又说道,“我弟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你要是遇见他,先揍他一顿,再把他送回来。

    ” “就你那小兄弟?还不如上树抓猫呢。

    ”另一个士兵喊道,又是一阵哄笑,总共有四五个人,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喝,就听见这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碧安一直站在敞着的房门外。

    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像鬼一样从她身旁溜过来,把两个贼寇吓了一跳。

     “瞧见没?”阿磐说,“她让当兵的揍我!” 他姐姐跟着一块儿进来,关上房门。

     “我猜她是找了个借口,让他们知道你为啥会在外面。

    ”赵子骥干巴巴地回答。

     阿磐抽了抽鼻子,说:“你知道个屁!” “说吧,”任待燕问,“你都看见啥了?” 他想,这位曾经的教书先生、如今的矿上更夫,真是养了一对好儿女。

    不过眼下要关心的不是这个。

    他和赵子骥必须想办法离开春雨城,然后他们必须……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接下来必须干什么。

    最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如此明确,他如此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做,竟跟当年还在西部老家时,他离开山路、钻进山林里的那一幕如此相像。

     直到后来,他仍旧能够精确地描述当下的场景:那是个春天的夜晚,在大江北岸一座县城里,他站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身边是一位年轻聪明、长着一头红发的姑娘,和一个身手敏捷的野小子,还有赵子骥。

     有阿磐事先探路,脱身变得容易多了。

    任待燕一直在想,那晚经历这么多变故,脱身却实在是太轻松了。

    奇台军队,即便是在远离战争的南方,像在城里抓贼这种事情,也该做得更好一点才对。

     任待燕和赵子骥一人用刀杀死一个人。

    因为怕惹出动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下杀手。

    正如任待燕所料,官兵不得不分散开来,彼此间隔在十五步左右,有些地方距离更大。

    因为有兵力分出去逐街逐巷地搜查(声音太大,又在月光下太过显眼),春雨县城外面的包围圈根本形同虚设。

    他俩一人杀死一个士兵,把尸体拖进暗处,套上官兵的战袍,佩着官兵的武器。

     两人溜进包围圈的队列里,站了一会儿岗,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只是往后退,一点点往后,直至逃出包围圈。

     他们还在北岸,不过只要逃出合围,在北岸也没关系。

    他们先是继续向北走,然后往东,天快亮时找到埋藏武器的树林。

    他们把多出来的这两把剑也带上。

    寨子里兵器一直不足。

     “你俩叫啥名字?”趁着等邵磐的手势,让他们穿过院子、到街对面的工夫,碧安这样问起他们。

     任待燕回答:“还是别知道的好。

    ”这是实话。

     赵子骥说:“赵子骥。

    ” 碧安看着他,赵子骥又说:“要是这趟安然脱身,我俩就送点东西给你,我说话算话。

    你可以相信客栈掌柜的。

    我们……我们兴许能帮帮阿磐,兴许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 “只是帮他?”姑娘问。

     任待燕会记住这一幕。

     他没给父亲回信。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春雨城脱身后,两人又在大江北岸多耽搁几天。

    他们在荻缯西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听说了一件事——“花石纲”工程又有大动作。

    这附近的湖里发现一块大石头,他们想把它挖出来,带到汉金,安放进官家的花园里。

     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这是一笔大买卖。

     任待燕给了村里长老一些钱。

    水泊寨好汉一向这样。

    一来这些钱能减轻本地人的税负,再者万一强盗们要再来村子里,这些钱也能确保他们会受到欢迎。

     长老还确认了些别的事情:一年前,荻缯以东、同在大江沿岸的荆仙府确实来了一位新的提刑官,此人正是王黻银。

    实际上,收到父亲来信之后,他并未怀疑过此事。

     由此勾起的回忆真是有趣。

    任待燕心想,不知道这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消息怎么办。

    要是在荆仙府被抓住,自己会不会得个痛快死法? 他们又回到江边,还让那个老人送自己过江。

    这一回是在夜里过河——他们不得不在北岸等到风停了。

    要相信摆渡的船家。

    月亮缺了半边,数不尽的星星缀在天上,闪着明亮清冷的光。

     在江岸等待过河的时候,众人瞥见了一只狐狸。

    赵子骥怕狐狸。

    这事有其家族渊源——赵子骥的一位叔公就被一个狐狸精给毁了。

    有人会在开玩笑时说起跟岱姬睡觉——传说和她一夜缱绻最是销魂。

    赵子骥从来不会跟着一块儿开这种玩笑。

    在春雨县城里,他起初还被那女孩的一头红发弄得心神不宁。

    任待燕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拿它说笑。

    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就算是朋友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回到水泊寨,寨子里已经是一片春色了。

     任待燕得空了还是会看看白鹤,看看野兔,随着冬去春来,越来越多的大雁北归,树林里也能听见黄鹂鸟的叫声。

    时不时地,任待燕会想起他在春雨县城里意识到的事情。

    他明白,如果不付诸行动,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这比他在对岸那间黑屋子里想的还要困难。

     他必须跟赵子骥谈谈,不然什么都做不了。

    多年前是他邀请这个当兵的上山,从那时就建立起来的羁绊要求任待燕必须向他说明。

     一天清早,两人一起巡山的时候,任待燕向他说明了。

    赵子骥从一百个手下里挑出五个人来,他认为这五个人有同样的想法,也愿意冒同样的风险。

    起初任待燕不想这样,后来又一想,要是他真打算放手一搏,那就该用其他好汉的方式来思考。

     他俩逐一地找到那五个人,分别同他们谈过,五个人都答应一起行动。

     这年刚入秋,他们又过江上了北岸。

    梅花早已从冬日中逝去,桃花与海棠也离开了。

    他们得非常小心,秋季里税吏也出来收税了。

    有时候税吏会带上不少人手。

    尽管并非所有都是这样,但他们也没想打劫。

    现在不行。

     早些时候,任待燕跟水泊寨的其他头领打过招呼,说他又要去北岸打探消息,想多带些人手,要是搬运“花石纲”的人还在那个村子附近,就去给他们添点儿乱。

    其他人于是照例叫他多加小心。

     任待燕出发了。

    还是那个老船家,这一次是在夜里,趁着风平浪静渡过大江,天上星斗变了模样。

    这一段生活被他抛在身后,仿佛那是一场诡异、单调的梦。

    这场梦里有迷雾,有湖泽里的鬼火,还有好多没有女人的单身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