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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又改变不了世界。

    也许她和齐威没有孩子也算是件好事,少个孩子,就少一个需要供养的宗亲。

    可有时夜深人静时,她又会感受到没有子嗣的空虚,她想要孩子,就跟她想要别的东西一样。

     每到这时,尽管无法证明,也无法说出口,可她就是确信,自己有能力生儿育女。

    她曾经悄悄地去看过大夫,大夫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并且小心翼翼地强调说,有时候,此类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男方太过花心。

     林珊想不明白齐威的心能怎么“花”。

    她确切知道的是,过去两人都对收藏有着浓烈的兴趣,很久以前,夫妇二人会一起外出旅行,一起购买珍玩古董,并且将之分门别类,还会一起发现并且辨别陶器和铜器上的文字,并为此激动不已……如今已经不复从前了,他们已经不再一起做这些事情了。

     来了个女人,要为官家唱歌。

     在这之前,官家的花园里,不少朝中重臣齐聚在一座亭子里,恭候御驾。

    而现在,他们会带着或心事重重、或焦躁不安的心情听伶人唱歌,而脸上却千人一面地挂着一副专注的表情,因为官家正在一脸专注地听歌。

    这个场景,林珊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众所周知,官家雅爱音乐、诗歌、书法、绘画,对艺术在塑造本朝宁静淡泊的性格中起的重要作用极为看重。

    官家建造“艮岳”,正是用来象征整个帝国,为全天下带来和谐。

    有些朝臣也有同样的体会,另一些,则假装有体会。

     今天让人感觉夏天仿佛就要结束了。

    过不了多久,泡桐树就要落叶了,大雁也该南飞了。

    秋季总是让人不安,让人伤感,让人担心冬季的降临。

    冬季会死人的。

    这里不会,但除了这里,整个奇台都会有人熬不过冬天。

     林珊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得知今年夏天,长城以北的番子部落当中出大事了。

    大臣们似乎也是刚刚听说,眼下还没有想出对策。

     林珊身为一介女流,虽与诸位大臣一起等待官家,但并没有得到别人的注意。

    她听见一个草原名字——萧虏——十分耳熟,而其他名字却不曾听说,其中之一是阿尔泰。

    这是另一个番子部落。

    攻打……叛乱? 显然,今天到场的诸位大臣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关乎奇台要对此事件作何反应。

    有些人似乎想要利用这个新兴部落来对萧虏施压;另一些则主张应当谨慎处置,说目前了解得还是太少。

    听得出来,这些男人都在据理力争。

     老太师杭德金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独自思考——要不就是在节省体力。

    又或许他只是在等音乐响起来。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气色不佳。

    杭太师的儿子杭宪在他身后,太子知祖也在旁边。

     在场的大臣当中,有人认为官家应该退位,让太子登基,如此官家就可以心无旁骛地专注于书画和园林。

    知祖对此自然不置可否。

    林珊还从未听他开过口。

    有些年轻宗子,不论是出席宴会还是私人会晤,在宗室诸宅里显得十分跋扈,然而在奇台,身为储君则应当谨言慎行。

     官家驾到的时候,林珊还在斟酌字句,想要把这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声音都填进词里。

    杭德金叫人搀着站起身来向官家致意。

    很早以前,官家就免去了他三拜之礼。

    林珊跟着诸位大臣额头点地,向受命于天化成宇内五方至圣的奇台皇帝拜了三拜,护送各位宾客的禁军待在远处,林珊的侍卫也在其中。

     此时伶人也出场了。

    她让人扶着,从自己的步辇中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金绿两色的缭绣衣裳,领口比宫中服饰所容许的还要低,袖口也更宽大。

    她身上香气袭人,叫人神夺。

    她个子娇小,美艳惊人。

     在场的女子,除了那歌女,再就只有林珊了。

    她穿一件高到脖颈,垂至脚踝的深蓝色衣裳,袖口窄,身量纤长,身上的装饰只有两只耳环,一只是母亲留下的,一只是丈夫多年前送的。

    她也没有搽香粉。

    在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反对加诸在良家女子身上的束缚,这些束缚要求女子在公共场合不能太张扬。

     林珊原本打算故意与这些规矩做对,不过她的名声中已经有太多污点,像这样仅仅是为了故意不守规矩而再加上一笔,实在让人乏味。

    何况,她与官家之间的联系如此重要,这样轻率的举动,万一冒犯了官家,那就太不明智了。

    再说,太师的身体状况如今每况愈下……谁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她还要考虑父亲的安危,甚至是丈夫的。

    毫无疑问,在秋日中危机四伏的朝廷里,她在这里的位置,就是所有人的护身符。

     现在,那伶人要唱她新填出来的词了。

    这首词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唱,而这,又是另一种考验。

    写这首词的时候她自己都心惊胆战,可她还是忍不住写了出来。

    来这里的路上,她心想:也许我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吧。

    派来护送她来“艮岳”的侍卫是个新面孔,这些侍卫总是换人。

     离众人不远的地方,正是那块巨大的湖石假山。

    为让园中景色更加和谐,这块石头挪过一次位置。

    这样做也是为了调整风水,以及顺遂官家的心意。

     曾经有一份奏章说,为了搬运这块石头,有一百一十二名民夫死亡,另有几百人受伤,其中不少人致残。

    这块石头被放到滚木上,拖石头的牲口也死了不少,还有些牲口则因为搬运沉重的器械而累死,尸体被扔在原地。

    农田遭到踩踏,被犁出深沟,庄稼尽数损毁。

    大运河沿岸十二座市镇的桥梁被拆毁,好让运送巨石的驳船能够通过漕运进入汉金。

     那位歌女坐在石凳上,优雅地调一下坐姿,试一试琵琶的音准,礼貌地望向林珊,莞尔一笑,算是个小小的致意。

    她可真是个尤物。

     曲子很老,词是林珊的新作。

    林珊深得官家垂爱,只是因为官家觉得她有趣,与员外郎林廓(林廓得到官家圣允,可以在“艮岳”里随意走动,并将园中胜景诉诸笔端)毫无关系。

    林珊的丈夫,皇室宗亲的齐威,跟林珊一样言行出格。

    林珊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

    若是有人奉召上朝或是来到御花园,那最好还是弄清楚这人的来路。

     所有人都觉得,不管是林珊的身世,还是她的婚姻,都不能构成她频繁受到官家召见、得到如此圣眷的理由。

    填词以取悦圣心,书法有些造诣……如今光凭这些就能让女人登堂入室了? 也许吧,尽管目前看不出这女人有什么野心,何况她父亲也不算什么威胁,而丈夫忙着收集古董字画之类,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汉金。

    她丈夫有一整栋房子来存放这些东西。

     据说,她丈夫如今为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神魂颠倒,似乎还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出来,安置在延陵城里的一栋宅子里。

    这没啥大惊小怪的,说真的,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妻子,丈夫会这么做真没啥奇怪的。

    他们还没有孩子。

    要不是官家这么宠着她,齐威不休了她才怪呢。

    物议纷纷,就是这样。

     此外,可以确凿无疑的是,官家与她还没有过鱼水情谊——这类事情也相当要紧。

    这个林珊相貌还算好看,尽管有些举止不端,身在这么多男人中间也不觉拘束,而且,以第十二朝的审美,她个子太高了。

     跟她相比,这个身穿金绿衣裳的歌女,眉毛精致,香气袭人…… 林珊看着那歌女,看一会儿就忍不住瞥向别处。

    这女子不论是演奏技巧还是唱功都十分了得——这是自然,不然怎么来这里?不仅如此,她的美貌也让人神往。

    可每次林珊看过去,都会看见那女人的一双小脚,按照歌楼如今流行的方式缠了起来。

     方才她从步辇里出来,迈着矫揉造作的步子,一步三摇地走向亭子,又让两个宦官一边一个帮扶着,上了三级台阶。

    林珊眼见此景,感觉像是受到了侮辱。

     而这种……新的审美潮流,似乎不光流行于歌楼妓馆之间。

    林珊在宗亲宅里也曾听见宗女中间谈及此事,大部分人感到厌恶,但另一些则说,缠足也许能帮女儿争取到更多的关注,因为这样可以显示女儿们如何致力于仪态——也许还有顺服。

     林珊曾经跟丈夫说起过自己对缠足的厌恶,奇怪的是,丈夫居然一语不发。

    随后她又说给父亲听。

     那天晚上,林廓和女儿一起小酌了三杯黄酒,然后说道:“孩子啊,如今的男人早就连骑马打猎都不会了,不论去哪儿,哪怕是一墙之隔,都要让人抬过去,那他要怎样才能保证女人比自己还不如?就是这样。

    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

    ” 世人都觉得父亲性情随和,与世无争,可他从来都不留起小拇指指甲,以此表示自己蔑视武术。

    的确,他拉不开硬弓,不过他知道该怎么拉,不仅如此,他还不顾世俗偏见,教女儿开弓射箭。

    此外,父女二人还经常徒步在汉金四处闲逛,不然就骑马去往乡村。

    林珊至今都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如何紧迈着步子,好跟上父亲。

     眼前这个女子,弹着琵琶,唱着林珊新填的、危险的《蝶恋花》,一曲过后,连从亭子下去都做不到,只能把香软的身子倚着男人,由着别人把自己搀下去。

     她唱起林珊的新词。

    她怀抱琵琶,神情泰然自若,声音婉转圆润,让人心驰神往……所谓的“词”,就是把新的内容填进旧的曲子里。

    林珊从自己站着的位置仔细看着官家。

    看官家的脸色永远是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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