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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ckquote> 泪湿罗衣脂粉满,西去铁门,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汉金不似蓬莱远。

     这首词过于直白,直白到了危险的地步,尤其是词中提到了那个人,又以这样的句子做结尾。

     林珊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傻,没准儿还会连累其他人。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但她知道,这冲动跟她心中的忧虑有关。

     歌女怀中的琵琶弹出了最后一个音,然后环顾四周,对每一个人都微微一笑。

    林珊心想,不知她明不明白自己唱的是什么——也许不明白吧。

    跟着又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此受到冷遇。

    歌女一曲终了,众人之中马上响起一阵冷冰冰的交头接耳,紧跟着,所有人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因为那些对这首词大摇其头的人突然发现官家在笑——看官家的脸色永远是明智之举。

     他并没有对着歌女笑。

    他笑的是另一位女子,是那个胆敢写出这种词来的女子。

    林珊看出来,大臣们突然感觉自己被耍了,他们的脑袋摇得太快了。

    这下,这些人再也不可能接受她了,不过,反正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喜欢自己。

    也许用点儿香粉也不错吧。

    林珊胡思乱想道。

     御花园里,秋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官家看着林珊,用清越、安静的声音说道:“林夫人只用了半句司马诗,聪明。

    ” 官家在很多方面都不同凡俗。

    林珊垂下眼睛,说:“能得陛下赏识,林珊惶恐。

    司马子安的句子不合音律,何况他的诗句又无人不知。

    ” “好诗理应名扬天下。

    ”官家说,“朕可没忘。

    ” “陛下圣明。

    ”林珊的心跳得厉害。

     “同样地,诗人,”官家语气沉重,笑意却更深了,“朕也没有忘记。

    刘夫人,那人早就不在岛上了,如果朕没听错——”官家朝大臣当中瞥了一眼,其中两位大臣站着,还有一位老臣,早就得到圣允,一直坐在那里,“卢夫子有一块田产,如今他又可以写东西了。

    对了,朕这里有一些他新写的诗。

    ” 林珊冒了个险:“陛下,臣妾也有一些。

    正是这些诗句,让臣妾想起了他,于是写下了这阕词。

    不知他……何日归故国,复得仰天颜?” 这句话典出自另一首古诗,官家也听得出来,只是林珊将之化用成一个问句。

    如今林珊已经陛见好多次,也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四下里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以为这句话拂逆了圣意,可算抓到了她的把柄。

    林珊意识到,有些人就是想要这样的机会,好打得她不得翻身。

    这些人就像猎狗,聚成一团,彼此攻讦,若是有外人进入这个圈子,他们又会群起而攻之,赶走外来者,使之不得“仰天颜”。

     林珊看见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张嘴说话了。

     官家却轻轻地笑出声来。

     “朕猜想,卢琛可不愿意回来仰朕的天颜。

    就当他在自家庄园里,作诗填词,乐得逍遥吧。

    他还在尝试依照你的词牌填自己的词。

    留他在家,比召他回朝更好。

    他在家里写写画画,朕也安省,奇台也安省。

    朕可不想朝廷因为他回来,又变成老样子。

    ” 一直坐在那里的太师杭德金抬起头,两眼凹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刻薄的微笑。

    林珊心想,太师又想起了旧时的党争。

    如今的太师已不再是敌人了,林珊这样想道,不过或许她猜错了。

     官家对林珊已经十分宽宏大量,她应该马上道个万福,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方才这般冒失,官家本可以砍了她,或是把她(还有她父亲)流放出去,然而,官家却在这一群猎狗中间,对她和颜悦色。

     可是,林珊还是开口了:“陛下,卢夫子毕生效忠社稷,他新作的诗句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愿望。

    这样的心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有所表露,当年就是他,在杉撞出任知府时,帮助百姓熬过饥荒之年。

    如此良才,难道就任他遁迹江湖?” 官家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二十五年前的杉橦饥馑,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年大灾在即,很多人却不肯相信;等灾荒真的发生了,这些人又不相信其严重程度。

    至今仍有人认为,当年朋党之争,卢琛为了贬损对手声誉,故意夸大了灾情。

     官家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何况林珊一介女流,有些事情本就不该她来过问。

    林珊又垂下头来。

    她难过地想,倘若她不是如今的林珊,或许会是另一身打扮,用别的方式求陛下垂怜,也许她还会缠足,以此换来在场所有人对自己的怜惜。

     官家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情况跟你说的刚好相反。

    有时候是社稷需要从他那里遁迹。

    ” 官家站起身来——他身量颀长,示意众人退下。

     林珊和那位歌女,还有其他十多个人,包括太子殿下,都出了凉亭,在侍卫们的护送下,沿着除扫干净的曲径各自由不同的园门离开。

     还有些让人生厌的国家大事,需要官家稍作批示。

     林珊先前工工整整地把词誊写出来,眼下这首词就放在亭子里的书桌上,旁边放着官家御笔画的一枝秋日的梅子树。

    林珊曾经听见有人醉酒之后说官家“书画修为远胜于治国之能”。

     她到现在都不清楚,把自己的词作献给官家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决定。

    也许是吧。

     林珊在侍卫的护送下,朝着最靠近宗亲宅的园门走去。

    她一向坚持自己走路,尽管其他人都已经上了两人抬的步辇,让人抬着离开。

    她知道这在其他人看来已经远非不合礼数,而更像是故作姿态了。

    可是,她父亲也自己走路,林珊自己同样如此。

     林珊忽然想知道,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身边的这个侍卫有什么看法。

    要是有看法,多半也是觉得像她这样走路回去实在不成体统吧。

     地势渐渐升起,前面是一座小丘,上面种满大树,这些树都是从远方运来的。

    小路在树林间蜿蜒向前,仿佛一道山谷,通向远处的园门。

    尽管这是个秋日的午后,尽管天气已经凉了,可她还是能听见鸟叫声——是夜莺,远离旧林。

    这里有一丛竹子,还有一棵南方来的檀木,香气袭人。

     小路拐了个弯,右边是一块巨石,比林珊还要高,宽与高度相当,上面的坑洞堪称鬼斧神工。

    她和侍卫从旁经过。

    这块石头,她过去曾经停下来欣赏过几回,不过今天没有。

    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情。

    侍卫朝她瞥了一眼。

    这人一身京禁军披挂,不是之前的那个侍卫,不过林珊并不在意。

    前面有几棵果树,早已过了花期。

    风从北边吹来,这几座小丘树林阴翳,有的树上叶子已经变了颜色。

    天气真好。

     林珊仍在想着诗人,想着很多很多年前,在牡丹节的深夜,席文皋家走廊上的那一幕,那时她还年少,由父亲领着,为自己能和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相识,也为自己今后的美好生活而兴奋不已。

     那晚,在黑暗的走廊里,她叫住了他,他回头看她。

    她原想接纳他。

    生平第一次,她想要那样接纳一个男人。

    而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坦坦荡荡。

     林珊想着那时的年轻和欲望,想着今早听到的有关丈夫的流言蜚语,突然,侍卫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站住!”他说,语气里不容置疑。

     他的手抓紧林珊的胳膊,跟着用力将她往地上一推。

    她跪倒在地,那侍卫一步迈到她身前,从背上解下一面圆盾,跟着也跪下来,用身体挡住林珊。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正抬头张望,整个遮住林珊的视线。

     他举起盾牌,大声呵斥。

     紧跟着,一支羽箭钉在盾牌上。

     林珊吓得一声尖叫,那侍卫也大喊起来,声音比林珊还大。

    “来人!”他吼道,“快来人!有刺客!” “艮岳”里处处都有侍卫,毕竟官家就在这里。

    几名禁军分别从两人身后和南门跑来。

    林珊自己的侍卫一直留在原地,用盾牌和身体护住她。

    林珊看见扎在盾牌上那支箭的箭杆和箭羽。

     “怎么?怎么会?”林珊道,“为什么——” “小心!”侍卫一边喊一边抬手指向右边,右边露出头的人造小丘上长满了翠绿的松树。

    松树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枯萎,正是个供人躲藏的好地方。

     其他人迅速做出反应。

    这些士兵都是殿前司的禁军,专司保护官家,是禁军里的精锐。

     林珊看着他们一路飞奔而去,一边展开队形,一边爬上右边的小丘。

    树林中有许多条路,而林中树木则经过优选,并且得到悉心照料。

     林珊的侍卫一直站在她身前,现在又有两名侍卫站在身后,给了她更多保护。

    其他人都跑向凉亭,官家和大臣们正在里面商议国是。

     士兵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林珊感到心中狂跳不已。

     不仅如此。

    林珊正抬头看着那几座小丘。

    她一言不发,顺从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她身子两边分别站着一个紧张地注视着周遭情形的侍卫。

    其他士兵从身旁跑过,激动地大喊大叫。

    林珊发现,有件事情,她需要仔细想想。

     方才那一箭从树林里射来,隔着侍卫的身子,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箭镞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的踪影。

    那支箭射来的方向,不是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