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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字真蠢)都不知道。

    任待燕来这里有两个原因。

    其中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另一个,则是他想亲眼见识见识统领这支大军的两兄弟。

    这一举动并没有特别的军事意义,只是出自任待燕的私心:这两人给奇台带来这等灾祸,他想记下这对兄弟的脸。

     任待燕突然想到,如果他今天把这都元帅兄弟二人都杀掉,那么老可汗——如今的皇帝——在选择新的继承人上面可能会引发内斗,而阿尔泰军也很有可能由此分崩离析。

    这里众多的阿尔泰头目应该会挥师北上,带领部族互相攻伐。

     这种局面不太可能出现。

    最可能引出的结果是,城陷以后,他们会做出更加残暴的事情来。

    因为到那时,阿尔泰军的头领将拥有汉金无可想象的财富,返回草原时还会带上汉金城里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女人,到那时草原上不论有怎样的纷争和冲突,他都将胜券在握。

     何况,任待燕也没办法杀掉他们。

    他都不知道这两兄弟是谁。

     他们意欲攻取汉金。

    汉金正被人一点点交给他们。

    早先任待燕还大声疾呼要奋起抵抗,可知祖的脸色叫人沮丧。

     “不可”,任待燕有一种感觉:官家说这话时,不仅龙心不喜,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官家小心提防的对象。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打紧的? 朝廷上有人声称,等阿尔泰人有了足够的奴隶——下一步让人作呕的讨价还价的内容——自然就会退去。

    这件事情任待燕连想都不敢去想。

    买一个奇台的帝姬要花多少钱?买她来干什么?做侍妾吗?当奴隶吗?给马夫洗脚吗?替他暖床吗?供他炫耀吗?这一切,又会开出什么价钱? 宗亲家里的女人又值多少钱?年轻的值多少?会填词的值多少?书法造诣比男人都要高的,又值多少?喉头间的苦涩,让任待燕感觉仿佛身在牢笼之中。

     在远处,他知道金河一定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金河在这里划过一道漫长的弧线,滚滚奔向大海。

    路两旁过去种着榆树,一直通向河岸。

    如今榆树都被阿尔泰人砍倒,劈柴烧火了。

     整片平原上,目力所及,全都是番族的毡包和马场,城西和城南也是这般情形。

    此前据估计城外大概有八万骑兵,大部分都在城北。

    在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里,任待燕设计过一份份作战计划。

    西面的阿尔泰军规模较小,如果赵子骥能从西面悄悄带来一支部队,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番子骑兵不喜欢夜战,那就趁着夜色,干净利落地狠狠捅他一刀。

    任待燕率领自己麾下骑兵和城中禁军将士从西南两壁一拥而出,这时赵子骥就可以攻击他们的后军。

    城中禁军素质一般,也不受他节制,可是,只要领兵有方,还怕他们不为奇台奋力一搏? 奇台军可以利用焰火照亮天空,惊吓敌人,同时帮助自己辨认敌人——夜间作战危险之一,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中误伤友军。

     他也可以安排弓手上城墙,当大量敌军打算绕过城墙、支援别人时,弓手就居高临下,向他们撒下箭雨。

    城里善射之士不算多,但也有一些好手。

     任待燕的部队将不得不以弱击强——不得不如此,不得不离开守备完善的延陵——但倘若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那他们也将奋勇作战、马革裹尸,赢个生前身后名。

    他们将为奇台的将来而奋斗。

    在那个将来里,这场番族入侵,这冰冷、坚硬的悲痛将不过是一段插曲,是那过往的千百年历史中的一个黑暗的篇章,却不是奇台的终结。

     只要他获准出战。

    既然不是天子,也就只能止步于此。

    实际上,任待燕心想,即便是天子,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骑着马,跟在皇子身后,低着头,眼睛始终警惕着四周。

    他来这里,还有一个他几乎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他必须多加小心,并且祈祷自己好运。

    西王母远在接天山峰之上,一定会赐予这里的人们一丁点儿好运气吧? 通衢两旁的阿尔泰人,大部分人的个头都比任待燕那年夏天见过的萧虏人要矮小。

    他们前额和颅顶的头发都被剃掉了,左右两侧和后脑勺上则披散着长长的头发。

    这些人都没戴头盔。

    其中有些既没穿袍子,也没穿马甲,得意洋洋地打着赤膊,借以证明自己的强悍。

    他们都佩着短弓短剑,大部分人都骑在马背上,尽管这会儿根本没必要上马。

    任待燕心想,这些人倘若处在开阔地却不骑在马上,一定感觉十分不自在。

    这一点也让任待燕确信,只要趁夜出城,与番子打一场近身战,仍然有获胜的机会。

     平心而论,就算赵子骥带来了援军,任待燕自忖也是毫无胜算。

    番子骑兵数量庞大,并且个个老于战阵,而任待燕连自己的部队都没法合兵一处。

     他在脑子里已经把这一切前后思虑过无数遍,如今已经无法可想了。

    他正护送着一位皇子出城,而皇子的目的地不论是汉金城下,还是番子的北方,到了那里,他都将难逃一死。

    皇子也明白这一点,看他脸色就知道了。

    任待燕真想对他说“别让人家看见”,可他不能。

    苦涩,就像劣酒里的糟渣。

     阿尔泰人有的在通衢两旁,有的稍微远些,看着车队缓缓前行,都指着车上的财宝,咧着嘴大笑不止。

    车上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那是映在赎金上的太阳光。

     满载负荷、嘎嘎作响的大车被赶着来到番族营地的后面,距离金河不远。

    任待燕调整一下帽子,遮住阳光,看见左边有一群人,不知在等什么。

     一个骑兵从人群里出来,骑着灰马小跑过来,来到皇子身边。

    那人靠过来时,知祯一阵畏缩。

    任待燕看见那阿尔泰骑兵咧嘴一笑,作势要打他。

    这回知祯一动不动,叫人佩服。

    任待燕看不到他的眼睛,不过虽然刚才有些退缩,现在皇子的头却已经高高抬起。

    任待燕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

    那骑兵不笑了,他从知祯手里一把抢过马缰绳,领着他朝路边那群人走去。

     任待燕看看其他随从,其他人都停住了,脸上写满了担忧。

    任待燕心想,那对兄弟,一定也在那边。

    他需要听听那边在说什么。

     “来。

    ”他命令道,尽管在这里他根本无权发号施令。

     权力有时候只是因为你对权力的声明而产生。

    任待燕一带缰绳,也下了大道。

    另外五名随从跟上他。

    皇子像个骑在马驹上的孩童一样,由别人领着汇入那一群人里,任待燕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住脚步。

    从这里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的脸,同时也显现不出一丝威胁。

    他没有兵刃,驯服地低着头,看起来跟别的奇台人一样,懦弱无能,连整个帝国都舍得拱手相让,离开城墙就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任待燕密切注视这他们。

    有人抬起一只手往别处一指,任待燕朝他指的地方看去,把眼前所见记在脑子里。

    谢天谢地,他来就是为的这个。

    当然他还想把那两个人杀掉,可他做不到。

     一个骑兵催马踱着步子朝他和另外几个随从走来,没好气地对着城门挥挥手,命令他们回去。

    有一个阿尔泰人过来,也是一通比画,把意思表达得更明白。

    他们根本没办法反对,也没打算反对。

     一行六人骑马回城,路上一辆辆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队还在继续,大概要运上一整个白天——隆冬时节,白天很短,任待燕想,到了黄昏还要接着运。

    再晚些时候或许还会下雪。

    新年快到了,该是合家欢庆的时候。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祯亲王知祯,形单影只,留在阿尔泰番子中间。

    番子叫他下了马,还把他的马牵走了。

    那匹马再也不属于他了。

    皇子站在一群骑在马上的敌人当中。

    他的头依然高高扬起,他的肩背依然挺直。

    在任待燕眼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屈服。

     总有些人能叫你大吃一惊,能出乎意料地让你为之骄傲,又让你为之难过。

     阿尔泰大军南下直指延陵的消息刚一传来,杭德金就打发儿子带上家中男女老少离开小金山。

     可要想叫长子听话却并不容易。

    杭宪打定主意,要么留在父亲身边,要么带父亲随行。

    老人心里十分确信,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是卢琛的儿子,当初他随着卢琛去了零洲,勇气可嘉,孝心令人动容。

    考虑到杭德金和卢琛在官场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杭宪就不能不由此及彼,想到另外那一对父子。

     当然,这样揣测也有失公允。

    这么久了,这个儿子一直尽心竭力地侍奉他,时刻不离他左右,总能明白他的心思,不论做什么都是好手。

    尽管过去杭德金在朝廷里身居高官,领着丰厚的俸禄,而如今却远离京师,住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大祸临头的地方,但儿子的孝顺却始终不变。

    当初阿宪无疑很期待能接替父亲当上太宰,可他无疑也相当理解(至少他是这样说的)父亲为什么会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场恐怖的兵祸证明,父亲是对的。

     老人心想,有时候真是宁愿自己错了。

     身边只剩下三个仆人,还有一个家丁料理牲口,厨房里还有两个人。

    这么大一片田庄,这么大的一片宅子,只剩下七个活人。

    如今是隆冬时节,天气很冷。

    其他人走之前已经备好了日常所需的物资,只留下这七个人,守着远超过他们需要的水和食物。

     田庄距离阿尔泰军很远,留在这里并无性命之虞。

    阿尔泰骑兵虽然围困延陵,但并没能彻底围死,而且他们自己也承受着伤亡。

    延陵守将叫赵子骥——他和另一个人一道来过这里——看起来是个难得的将才。

    早前他——和那个叫任待燕的——在延陵城北重创阿尔泰军,不但击垮了一支草原大军,而且打破了番族战无不胜的神话。

    如今的草原骑兵已经从西边的新安出发,穿过滕关,要赶来增援围困延陵的部队。

     新安传来的消息让人发指。

     杭德金已经老了,也通晓历史,而且有时候他自己就像是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历史。

    他知道,历史上有太多类似这样的情况——杀红眼的敌人攻陷城池,继而……如果眼光长远,你就会意识到,这段黑暗的时光可以熬过去,事情会有转机,光明也会随之重返人间。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但并不总是这样。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跟儿子交代清楚了:他绝不愿离开田庄,不愿拖累其他人,在颠沛流离中熬过整个冬天,而且很可能还没到杭家在南方的田产就死在路上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在祭拜祖宗之后自作了断。

     他对杭宪说:“人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这儿落脚啦。

    等番子退了,要是田庄还在,就回来找我。

    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怕死。

    ” “我怕。

    ”儿子这样回答。

     这小子原来这样多愁善感。

    他都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