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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岁了。

    看样子他爱自己的父亲,而不仅仅是尊敬他。

    圣贤们说,子女应当无条件地尊敬父母。

    实际上却不尽然。

    圣贤们忘记了:宣称某件事情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并不意味着它真的不可推卸。

    有时候宰相也会忽略这一点。

     父子二人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对儿子说:“你知道吧,番子对身后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信仰。

    ” 杭宪没有出声,只是等着。

    到这时,阿宪在太师眼中仅仅是屋子里一团混沌不清的影子。

    屋子里一向灯火通明,不然杭德金就彻底陷于黑暗当中。

     他说:“他们好像是说,死后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颠倒的。

    颜色也是颠倒的,黑的变白,亮的变暗,星河逆流,日月西升东落。

    所以呀,儿子,没准儿等我死后,到了那边,我就又能把你看清楚啦,还能越来越年轻。

    ” 他让阿宪抱一抱自己。

    那场景实在是有些尴尬。

    儿子弯下腰,努力克制住情绪,父亲坐在那里,仰着头,胡乱亲了儿子一下。

    他叫儿子多多保重。

    即便没去过毒蛇出没的零洲岛,儿子也配得上父亲这句祝福。

    老人心里还期望杭家这一脉能得以保全。

    尽管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他并不敢抱太多期望。

     那时已经过了秋收。

    阿尔泰人秋末才从新安出发。

    杭德金心想,他们会随着冬天一道过来。

    冰冷的季节,冰冷的敌人。

    他想口占诗词,可身边没有人听。

    他该留个会写字的人在身边,好替他抄录诗句。

    现在已经晚了。

     小金山田庄坐落在崎岖的郊野之中,隐藏在一道山谷里,从驿道上下来不容易找到。

    驿道就像一条文明织就的缎带,起于汉金,一路上连缀着延陵、新安,一直通往西方的失地。

    通往丝绸之路——这名字听起来就像古钟般悠扬。

     很多年前,杭德金还想去看看那些地方。

    如今他在寒冬里,坐在田庄里,周围是一片黑暗。

    这里有酒,有吃食,也有柴火。

    他读不了书,也没有人为他唱歌。

    他有的是思绪和回忆。

    他在夜里听见猫头鹰在捕食。

     留下的这几个人里有个年轻的家丁。

    杭德金派这个人在路上来来回回地搜集消息,看看山谷外面,这静谧的冬天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杭德金再三嘱诫家丁千万要小心。

    外面并没有什么非打听不可的消息,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人老了,越发难以舍弃一辈子的习惯。

     就这样,他了解到守御延陵的奇台禁军中有一部分冲出草原骑兵的包围,奔向东方。

     老人判断,他们是要去跟其他奇台军队会合,给阿尔泰军制造威胁,扰乱他们的部署,番子们远离草原故土,这样将迫使他们心生退意。

    杭德金对兵法并无涉猎,更无研究,但是有些事情,聪明人只要花时间琢磨,就能琢磨出头绪。

     他派那个家丁去附近的农庄转一转。

    这些农庄位置相对显眼,下了驿道相对容易被找到,如今已成一片焦土。

    家丁回来说,人都死了,说这话时难掩心中的悲痛。

    他所看到的简直是…… “你替我找个会写字的来吧,”杭德金说,“我这手就跟没了一样。

    ” 第二天清早,家丁就出发了。

    他要在延陵城西、被大雪覆盖的山岭间找一个读书人来。

    这个不容易。

     阿尔泰骑兵小队的蒲辇又领着二十个手下出来找粮食了。

    他怒气冲冲,很不高兴。

    实际上,所有人都不高兴。

    更让他不高兴的是,他的手下也不怕他。

    不过他们找到的每一个奇台人倒是都很怕他。

     延陵城已经被围得太久了,可是士兵们一点像样的战利品也没捞到,要知道,西边那几座城很轻松就被攻了下来,而且战果颇丰。

    军官们必须确保手下的骑兵能得到应得的那一份消遣和财宝,尤其是眼下,军队不仅远离故乡,还要在这里过冬。

     他们倒不怕冷——来的地方更冷,北风呼啸,席卷整个旷野。

     要命的是,这里距离他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如此遥远。

    这里是异乡的土地,地势起起伏伏,到处都是阡陌纵横、经过灌溉的农田,到处都是森林,还有沟渠、运河、灌木树篱和栽种成行的树——到处都没办法骑马飞驰。

    天空这么低矮。

    天神会来到这么远的南方吗?真是个让人困惑的念头。

    有的骑兵还会想,要是死在这里,死在奇台,那可怎么到达死后的世界? 此外,围城作战还面临着粮草不足和士气低落的问题。

    士兵在营寨里无所事事,于是互相殴斗的事情屡禁不止。

    还有延陵城里的守将,当初击溃阿尔泰军(谁能料到)就有他的一份!这人出城突击和打埋伏的本事简直不可思议。

    阿尔泰人在这里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军心浮动。

    除了这些,更要命的是,上峰说得很明白,他们对蒲辇在西边的劫掠成果很不满意。

     所以,这次出来,最先撞见两个农民,他砍下两人的胳膊又怎么了?他亲自动的手。

    鲜血溅在雪地里,那两人嘶声尖叫,最后归于沉寂。

    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叫通事向他们问话,问他们哪里有农场,哪里有粮食了。

    这里到处都是混账的山岭和峡谷。

    他恨山岭峡谷。

     后来又撞见一个农民,他挥刀正要砍下去,副手小声制止了他。

    可他久不动弹,闷煞个人,非得干点儿什么才舒坦。

    见点儿血就能好些。

    喝马奶酒不管用,再说马奶酒也已经不够喝了。

     他对自己说,杀人能传达一个信息。

    恐惧是件有用的武器,尽管这里已经没多少奇台人了。

    举个例子,过去这几十天里,他们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见。

    有几回出来抢粮,他们逼着奇台的男人伺候他们,可是身为蒲辇,这样做有失体面。

     他闷哼一声,勉强同意了。

    这时一个手下回来了。

    这人刚才被派去路北搜查,他说,他们在雪地上发现了踪迹,有个人骑着马,走得十分小心。

     阿尔泰骑兵循着那人的踪迹来到一处小农庄,记住了它的位置,等那人离开田庄,又继续跟着他。

    雪地里有脚印,要在旷野里盯梢并不困难。

     这个奇台人又去了两处农庄,他们都一一记了下来。

    眼下这股骑兵先不去管这些田庄,只是跟着那个骑马独行的人原路返回,这天晚些时候,他们来到大路以北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处山谷里隐藏着一片更大的庄园,庄园两边都有树林掩映。

    阿尔泰的蒲辇低着头看着炊烟,心花怒放地想,差点儿就又错过它了。

    庄里房子不少,兴许有女人。

     结果没有。

    不过粮囤里的粮食不少,庄里有牛和鸡,十几口猪,还有三匹马。

    田庄里只有几个男人,其他人都跑了。

    就知道跑。

    他们找到了方才跟踪的那个家丁,还有五个仆人,然后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找到一个老瞎子。

     那老人坐在一张十分气派的大椅子上,屋子里满是那种在奇台人眼里价值连城的宝贝。

    蒲辇心想,这些玩意儿算个屁,只有金银珠宝才值钱。

    不过,他们还是遵命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收集起来,运回东京。

    凭着这些发现他可以得到不少好处,大概还能给自己留几样东西。

    说到底,今天过得还不错。

     那老东西用奇台的语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

    在蒲辇听来,他的声音里充满威严,还带着十足的傲慢,这让他吃了一惊。

    通事回了他几句,那老人又说了一遍。

     “他说什么?”蒲辇问道。

     这个奇台通事谄媚地说:“他问我是不是他找来写字的。

    我说我不是。

    他又问随我一道来的是不是阿尔泰人。

    我说是,我是个通事。

    他问我姓什么,我就告诉他了。

    他说……他闻都能闻出来。

    他骂我是个叛贼,还跟我说,叫你们这些番子去死。

    ” 通事说话这当口,那老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胳膊旁边的酒杯,平静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那蒲辇听完通事的话,猛地大笑起来:“他就说这些?还想活命吗?” 那老人把头转向通事的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了一句话。

    那通事也回复了一句。

     “他说什么?” “我把您的话转述了一遍。

    他说,不论他是死是活,奇台都会一直存续下去,他还说要是番子进了他家门,那他也活够了。

    ” 蒲辇心想,真是胆大妄为。

    这样一番话简直是在侮辱他这样地位的人。

    他抽出刀来,却己然晚了。

    那老人的头一僵,朝后一仰,又重重地向前一跌,一路栽倒,仿佛他的脊梁都断开了。

     蒲辇朝一个手下看了一眼,手下大步上前,确认老人真的死了。

    蒲辇怒火中烧,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抢了东西,还大肆侮辱了一番。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看向通事。

    就凭刚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这番话,他真想把他宰了。

    可这条爬虫还有用处。

    就等大军离开这里回家的时候,再把他砍成两截吧。

     蒲辇指挥手下,把粮食统统搬到田庄的大车上,又赶着牲口群回到营寨。

     他告诉自己,今天过得还算不错,可那场遭遇还是让他高兴不起来。

    这就像是那老人从他手边溜走,躲进了死亡里。

    他们把老人的手砍下来,把他留在原处,留在椅子上,既不埋他,也不烧他,就让他自己烂掉,让他填饱野兽的肚肠。

     结果并非如此。

    阿尔泰人在小金山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刚一离开,幸存的老百姓就从山上溜下来,回到田庄。

    阿尔泰人可能还会再来,可能今天就会回来,他们要用大车把田庄里的东西都抢走。

    奇台人行动迅速,把食物和值钱的东西尽量搬走。

    他们匆匆忙忙却不失虔敬地把横死的仆人和两个家丁烧掉。

     老太师的尸体则被运离小金山,他最后的家园。

    他们把老太师的断手接回去,又用布缠上。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道山谷里,人们带着极大的敬意,为他办了场体面的丧礼,可惜乱世之中,不能为他树碑。

    雪一直下,冬季里大地冻得生硬。

    可他生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理万机,领导奇台许多年。

    安葬他的地方被做了一些标记,好让后人能够找到他——如果将来世道变好了的话。

     杭家举家南迁,没办法立刻通知他们,不过到最后,人们还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那个通事是个读书人,几个月后,他从阿尔泰军营里出来,穿过农田逃进树林里。

    那时天气已渐渐转暖,所以他在树林里也熬得住;与此同时,草原骑兵拔寨离开了延陵。

    他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

    就这样,就因为他苟活下来,还把自己关于那天的回忆写了下来,人们得以了解——或者说人们觉得——杭德金在生命最后时刻说了怎样一番话。

     春天来了,延陵城里满是牡丹,即便是那一年也不例外。

    不管世间男女有没有人欣赏,也不管有没有人把花朵戴在头上,花都照开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