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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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四周,出现了低声细语的客人。

    我和父亲刚才谈话声调还是过响,因而我们走过一张张餐桌时,让蓝色、灰色、棕色的目光划了一下。

    能感到那些目光的冷和硬。

     下了楼我们往黄浦江边走。

    就是想走走。

     一队日本兵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哇哇地叫喊着“站住!浑蛋!……”我们不懂日语,但这两句话从一九三七年年底之后,就是日语盲也听懂了。

     我父亲朝他们跑的方向张望。

    我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悲剧,心里乱糟糟地想着如何度过离别彼得前的两个星期。

    这一走可就是阔别。

     父亲用英语骂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他不知觉已经向出事的地方快步走去。

     我顺着他走去的方向张望,汇丰银行对面,传来人类在猎杀时从喉底和脏腑中发出的声响。

    就是那种平时绝对发不出来的声音。

    路灯下日本兵成了一大团长有拳脚的黑影。

    不久,一大团黑影上方出现了一把长军刀,只在灯光里划动一下,就劈砍下去。

     父亲已走到离那一团暴力黑影很近的地方。

    我怕他引火烧身,叫了一声:“Dad!”在此期间那把窄长军刀又是几个上下劈砍。

     请问阁下们出什么事了?父亲用英文问道。

    他还算晓得厉害,没有再往刀刃上凑。

     一个骑马的英国警察跑来,对父亲打了个狠狠的手势,要他少管闲事,同时飞快地说:可怜的家伙偷错了人,他不知道那艘游艇是日本人的,上去偷了一桶柴油。

     狗日的,一桶柴油值几个钱!我父亲说。

    他的英文懂行的人是听得出口音的。

    唐人街口音。

    广东话为母语的人每个英文吐字都咬断最后一点尾音,尤其在他恼怒的时候,这种口音更重。

     英国警察不加评论。

    来租界服务的警卫人员都是在英国退了休的警察,只要不伤害英国人的利益,他们不计较其他种族间的是非。

    上海天天有人杀人放火,管不过来。

     日本兵砍累了,慢慢走开,一面在地面上搓着鞋底板。

    刚刚蹚在血里,总得把鞋底擦干净。

    我和父亲都没有再上前去。

    不用凑上前了。

    从我们站的地方就能看见地上那堆形骸一动不动,暗色的血从马路牙子上倾泻。

    一个小小的暗色瀑布,从我的角度看油黑油黑的。

     英国骑警没有下马,从鞍子上向我们转过身,耸耸肩。

    这是个多么讨厌的动作!中国人,死了。

    就这么回事。

    或者:你们瞧,五分钟前还惦着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呢。

    或者:又一个任人宰割的中国人,连叫都没叫一声。

     我父亲坚持要送我回家。

    刚才那一幕让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国。

    他叫了两辆黄包车,我的车走在前,他紧跟在后,突然想到有什么要跟我说,就催他的车夫猛跑两步,说完他的车又落到后面。

    有时候赶上来,清了清喉咙,又不说了。

    在我的住处门口,我跳下车。

    他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边说:好好用你的两个星期。

    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内。

     然后他坐回车座上,向车夫一抬下巴。

    车子掉转头。

     我站在原地,看见他的头颈缩在大衣领子里,人给车子颠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浑身有点散架似的。

    大概他在为刚才险些冲上去劝阻日本兵而后怕。

    黄包车走远了,他毫无察觉我一直在目送他。

    也许他越想越后怕。

    真正懂得怕是成熟。

    这就是父亲一直到故去都说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轻人总以为他们的命结实得很,有的活呢,所以动不动就拿命去挑衅,正因为他们不成熟。

     我的住处暴露了。

    必要的时候父亲可以亲自来捉拿我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