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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像今天这么可爱过。

    如果我能找回清晨的那份宁静与祥和的心情,并将这种心境与午后山榉树下报春花丛中的那份狂热交织在一起,那么我就会重新感到幸福,她也同样会感到幸福,我们将珍藏这份感受,这份珍贵、神圣的感受,直到永远。

     斯考比再次斟满我的酒杯,阴影已经消失,疑虑也已消解,我想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一切都会很好。

    今晚,就在今晚,我要问问她,我们能不能很快结婚。

    几个星期之后,一个月之内,我就要让每个人知道,包括斯考比、约翰、肯达尔父女,让他们知道,瑞秋将用我的姓。

     她将被称作艾什利夫人,是菲利普・艾什利的妻子。

     我们肯定坐了很久,因为当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在外面车道上响起时,我们还没离开桌子。

    随着一阵铃声,肯达尔父女俩被引进了餐厅。

    我们仍在那儿,桌上凌乱地撒满了面包屑,摆放着餐后果品、点心,还有剩了半杯酒的酒杯以及其他残留的物品。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拽了两把椅子,拉到桌旁。

    这时教父推辞说,他们已经吃过饭,只是到这里稍待片刻,来祝我身体健康。

     斯考比又取来几只杯子。

    我看到露易丝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疑惑的神情审视着我。

    我本能地感到,她在想我是不是喝多了。

    她想得对,但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因为今天是我过生日。

    她很清楚,从今以后,她将永远没有权利批评我,除非以童年朋友的身份。

    我教父他也应该清楚这点,这意味着他得终止为她制定的所有计划,这也将制止一切流言,从而也消除所有人对此事的关心。

     我们重新坐下来,叽叽喳喳谈起了话。

    教父、瑞秋、露易丝,他们几个已在午餐的那几个小时就相处得轻松自如了。

    我默默地坐在桌子一端,一语不发,心里反复琢磨着我已决定向他们宣布的事情。

     最后,教父倾身向前,手举着杯子,微笑着对我说:“祝贺你二十五岁的生日,菲利普,祝你长寿、幸福。

    ” 他们三人都看着我,不管是酒的作用,还是我内心的激情,我一下觉得教父和露易丝两个都是亲密的朋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真心喜欢他们。

    瑞秋——我心爱的人,眼里噙着泪水,使劲点着头,用微笑鼓舞我喝完杯中酒。

     我想时机已到,是非常合适的机会。

    仆人们都不在场,因此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

     我站起来,向他们致谢,然后端着斟满的酒杯说:“今晚,我也要敬大家一杯,从今早起,我已成了人世间最幸福的男人,我想请教父,还有露易丝为瑞秋——我未来的妻子干杯。

    ” 我一口饮尽杯中酒,微笑看着他们。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动。

    我看到教父一脸的迷惑,我又转头看瑞秋,她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寒霜,两眼直直瞪着我。

     “你疯了吗,菲利普?”她开口说道。

     我把酒杯往桌上放,但手不太稳,放在了桌边上,结果酒杯倒了,掉在地板上摔成碎片。

    我的心狂跳着,无法使自己的目光从她煞白的脸上移开。

     “假如公开这个消息有些过早的话,我很抱歉,”我对她说,“不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况且他们俩都是我的老朋友。

    ” 我紧紧抓住桌沿,以免摔倒。

    这时我的耳膜似打鼓一般地轰鸣。

    她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把脸转过去望着教父和露易丝。

     “我想过生日以及这酒已经冲昏了菲利普的头脑。

    ”她说,“请原谅这个小男生的荒唐举动,务必不要当回事,等他清醒了会去道歉的。

    我们去客厅好吗?” 她站起身,带头走出房间。

    我站在原地,盯着餐桌上的一片狼藉——面包的碎屑,溅在餐巾上的酒,还有零乱的椅子,脑海里一片茫然,心里空荡荡的。

    我稍待了片刻,然后赶在斯考比和约翰来收拾桌子之前,跌跌撞撞离开了餐厅,走进书房,坐在空荡荡的壁炉旁的黑暗之中。

    没有点蜡烛,木块已成灰烬。

     门半掩着,可以听见客厅里的低语声。

    我按住发晕的头,舌尖上还残留着酒的酸味。

    也许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一会儿就不会头晕目眩了,这种空虚的麻木感也会消失。

    我把事情搞糟了,都怪那该死的酒。

    可她又为什么那么介意我说的话呢?我们完全可以让他俩保证不把这事张扬出去,他们应该会理解。

    我一直坐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

    现在——时间似乎凝固了,但事实上才过了十来分钟——说话声突然大了,他们走进了门厅,我听到斯考比打开前门,向他们道了声晚安,随后传来马车离去的声音,紧接着是哐当哐当的关门、闩门声。

     现在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听到她的长裙发出的窸窣声,这声音渐渐靠近半掩着的书房门,停了一下,随即又离去了。

    接着楼梯上传来她的脚步声。

    我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追她,在走廊拐角处,我赶上了她,她正站在那儿,准备熄灭楼梯上的蜡烛。

    我们站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中,彼此对视着。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她说,“你最好马上走开,免得造成更大的伤害。

    ” “现在他们都走了,原谅我,好吗?”我说,“请相信我,你完全可以信任肯达尔父女俩,他们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 “我的上帝!我也许真该相信此事不会泄露,既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佣人,和一个马夫偷偷爬入阁楼里,以前我体验过羞耻,但从没这么无地自容过。

    ” 依然是那样挂满寒霜的陌生面孔。

     “但昨天夜里你可并没难为情,你答应了,而且是心平气和的。

    如果你当时要我走,我会立刻就走的。

    ” “我答应了?”她质问道,“我答应了什么?” “答应嫁给我,瑞秋。

    ” 她抓起烛台,举起来,令人目眩的烛光直照到我的脸上。

    “菲利普,你竟敢站在这儿,威胁我说我昨天晚上答应嫁给你了?在餐桌上,我在肯达尔父女面前说你疯了,看来你的确疯了。

    你非常清楚,我并没有这样应允过。

    ” 我紧紧盯着她,不是我疯了,而是她疯了,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

     “你问我生日愿望是什么,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你嫁给我。

    难道我会有其他的意思吗?” 她没回答,只是疑惑地打量着我,满脸困惑,仿佛在听一种无法翻译、难以理解的外国语言,我突然痛苦而绝望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实上都是阴差阳错。

    她没明白昨晚我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在我盲目纷繁的头脑里,我也没有深思她给我的是什么。

    因此,我所以为象征爱情的东西,在她的心目中完全是另一回事,没什么意义。

     如果她不好意思,那我更是羞愧难当,因为她曲解了我。

     “明白说吧,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永远不会,菲利普。

    ”她说,并打了个手势,像是要打发我走,“绝对不可能。

    如果你要那么想,我只能表示抱歉。

    我并非有意让你误会。

    好了,晚安。

    ” 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你真的不爱我吗?都是装的吗?天哪!那你为什么昨天夜里不说实话,不让我走?” 她的眼中又一次充满了困惑,她没听懂,看来我们只是陌路人,没有任何关系。

    她属于另一个种族,来自另一块土地。

     “你敢为过去的事指责我?”她说,“你给了我那些珠宝,我只想谢谢你。

    ” 在那一刻,我想我已经了解安布鲁斯所了解的一切。

    我明白他从瑞秋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渴望拥有她,但从来也没有得到。

    我懂得了他的痛苦,他所受的折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

    她那幽黑的眼睛,不解地盯着我们俩。

    在摇曳的烛光下,安布鲁斯站在我旁边的阴影里。

    我们看着她,心里万分痛苦,无比绝望地煎熬着,她则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变了形,瘦小而狭窄,就像硬币上的面孔,让人感到十分陌生。

    我握着的那只手不再温热,冰冷脆弱的手指在使劲挣脱,戒指刮割着我的手心。

    我松开手,可还想再抓住。

     她低声问:“干吗盯着我?我怎么了?你的脸都变色了。

    ” 我使劲想着我还得给她什么别的东西。

    她有了家产,有了钱,有了珠宝,她拥有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以及我的心。

    只留下我的姓,而她也早已有了。

    什么都没剩下,连恐惧都没有。

    我从她手里抓过蜡烛,放在楼梯上面的壁架上,然后一把卡住她的喉咙,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睛挣得大大的瞪着我。

    仿佛我双手抓着一只受惊的鸟,只要一使劲,它就会扑棱两下死掉,或者一放开,它就会飞脱。

     “别离开我。

    ”我对她说,“你发誓,永远,永远不离开我。

    ” 她想回答我的话,但嘴唇动不了,因为我手上的劲很大。

    我把手松开,她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指摸着喉咙,在珍珠项链两侧我手抓过的地方有两道血痕。

     “你现在嫁给我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倒退着往走廊后面走,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手指仍然摸着喉咙。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个无形无体的怪物。

    我看着她消失在拱廊下边,听到门被关上,钥匙转动着上了锁。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看见镜中的自己,愣愣地盯了一阵儿。

    站在那里,额头冒汗,脸上煞白的人是安布鲁斯吗?我动了动,又找回了自己,是那个肩膀勾着、四肢瘦长笨拙、优柔寡断、缺乏教养、任性放肆的小男生菲利普。

    瑞秋已请求肯达尔父女原谅,让他们别当回事。

     我推开窗户,然而今晚没有月亮,天下着大雨,风吹动着窗帘,把炉台上的历书吹落到地下,我弯腰捡起书,撕下当天那页,揉成一团扔进火里。

     我的生日结束了,整个愚人节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