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隐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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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陈晶晶整天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前,尽管不时抱怨肩酸脖子疼,仍然不停地敲着键盘摆弄文字,一丝不苟地整理资料。

    领导为了让像她这样的老同志发挥余热,因人而异安排些有弹性的工作,在比较了几个“余热岗位”的优劣之后,她选择到政法志编纂办公室帮忙。

    比起检察院、法院和司法局,公安一块涉及的内容更为庞杂,既要编写机构和人事,又要介绍历年来体制机制的改革和沿续情况,还要精选大案要案和英模事迹。

    她从熟悉的做起,整理了一份历年侦破重特大刑事案件的提纲,为稳妥起见,先去征询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邵勇的意见。

     邵勇特意给她沏了一杯白茶。

    “姐,要不人家怎么让你去帮忙编书呢,你整个就是一公安活化石呀,刑侦的行当你不都门儿清吗?” “你可别夸我,我老了,但不糊涂,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

    说实在话,今天到你这儿是来请教的。

    最近几年在派出所工作,对职能部门搞的专项打击接触少,不太了解,我听说好多还是交办案件,比较敏感,就想着既然咱们做了工作,多少应该留点儿历史记录对吧?除了那些不得公开的,你能不能跟我唠唠。

    ” “那可多了去了。

    姐,你是自己人,知道规矩,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有的事只能说不能做。

    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个案子,或许以后可以在公安志里面带上一笔。

    ” “哦?说来听听。

    ”陈晶晶放下茶杯,习惯性地打开了笔记本。

     “此案正在侦办中,因为犯罪手段新型且隐蔽,涉及线上和线下,又勾连着国内和国外,是公安部下达给江浙沪协作区的任务。

    简单说,就是打击跨境电商销售假冒名牌服装和进口烟酒的团伙,不单是售假,还涉嫌开设地下钱庄和洗钱,涉案金额上亿美金,鱼大着呢。

    ” “这么说,是上级交办案件了?可是,打假不是市场管理部门的事吗,地下钱庄啥的监管机构不是人民银行吗,我们公安能干 啥,最多给打个配合吧?” “姐你说的没错,这案子不光是个刑事案件,还牵涉到方方面面,情况很复杂,不然怎么需要联合银行、海关、口岸、铁路一起开视频协调会呢,公安内部也要求刑侦、经侦、网侦、治安等部门合成作战。

    ”说到这儿,邵勇有意岔开话题,“姐,你猜我在视频会议上看见谁了?” “谁?有我认识的?” “当然,一个是你师兄,槜洲局的陶支队,还有一个你也认识,经侦支队的刘副支队长,就是当年的侦查员小刘。

    ” “哦,都是精锐啊,看来是条大黑鱼。

    ”陈晶晶若有所思,“网从哪里下呢?” “记得青莲市场附近的外贸村不?” “听说过,专卖所谓韩国大东门服饰和日本大丸百货,日韩新款两天内就能高仿出来。

    ” “对,这些假名牌运到广州深圳的保税仓库,再到香港溜达一圈,回来就成了进口货,在网店能卖大价钱。

    通过给他们运货的三轮小货车主,我们已经摸到了服装加工厂和辅料厂,为了不打草惊蛇,专门有人盯着呢。

    这不,槜洲局从各单位抽人成立专案组,我手下给抽走了好几个。

    ” “难怪,我看内部工作群,小林最近经常广州、深圳来回跑。

    ” “是啊,小林在前线呢,这差使他肯定逃不了,你猜为啥?” “我哪猜得着。

    ” “因为犯罪集团的主要成员是东北的。

    这帮人能量可大了,虽说目前没闹出人命,但破坏力简直无法估量。

    这么跟你说吧,当年他们抢托运线生意用的是枪,如今他们抢全国各地网购消费者的钱,用的可是核武器!再上纲上线一点儿,这伙人是在破坏市场经济秩序和国家金融秩序,破坏我们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你想想吧。

    ” “邵局,听您这么一说,我瞎猜一把。

    当年那个赫鹏飞挺能折腾,沈忠良被迫放弃竹泽到海川的货运线后,上海的远征公司中了标,他又不断派人骚扰远征,但远征有实力,自己到西岭市场另外建了停车场,姓赫的这才罢休。

    听陶然说,姓赫的从物流起家,在海川开酒店和娱乐场所,又跑到沈阳圈地搞房地产。

    后来洗白了,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听说还把贸易做到了欧洲。

    可是,这个赫鹏飞不是已经潜逃了吗,至今下落不明,他跟这些事还能有瓜葛?” 陈晶晶这么猜有她的道理。

    邵勇肚子里有那么多新型犯罪的案例,为啥偏偏透露这个给自己听,而且特意点明陶然也在专案组? “姐,这个得等收网后才能见分晓,到时候问你师兄就全明白啦。

    ” “好吧……我这个师兄也真是的,都快退二线了,还不清闲着点儿,哪里事大冲哪里。

    ”陈晶晶知道规矩,正在办理的案子不能打听,没等邵勇给她续第二次水,她就知趣地告辞了。

     两个月后,陈晶晶接到小林的电话,小林的声音低沉,说有重要事情告知。

    自从小林借调到槜洲市局刑侦支队,陈晶晶还没他的消息呢,正想问他干得如何,是不是经常见到陶然,小林却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阿姨,陶叔还没醒,手术已经快一个月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晶晶心里咯噔一下,忙摘下眼镜,捂住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怎么,他又犯病了?" “您别急,先听我说……” 陈晶晶这才知道,一个月前,陶然在单位走廊等电梯时突然倒地,幸好被及时发现,叫了救护车。

    脑CT显示并非脑血栓,而是原先那个肿瘤逐渐长大,压迫到了脑干和局部神经。

    现在陶然住在槜洲市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特护病房,刚从ICU转出来,目前已脱离危险,但还在昏迷中。

     “手术是请上海华山医院脑外科的专家到槜洲主刀,取出来的瘤子已经有鸡蛋那么大,所幸切片检验结果是良性的。

    ” 陈晶晶难免埋怨小林:“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早点儿告诉我?” 小林解释:“陶叔从事大要案件侦破和扫黑工作多年,身份比较特殊,领导关照不要外传消息,所以没敢通知您。

    ” 他还说,现在病房白天雇了一个护工阿姨,夜间由局里安排一名同事值守,今天晚上正好轮到他。

     陈晶晶一阵心塞。

    这二十多年,脑袋里装着个瘤子的陶然不知怎么想的,大概率是心存侥幸,他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不肯好好去做个脑部检查。

    为这事,陶妈妈还找过陈晶晶,托她帮着劝劝陶然。

    陈晶晶劝过几回,可陶然说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不碍事,他还有许多事要干呢,万一做个手术致瘫了或死了,这辈子不白瞎了。

     如今,医生的预言成真,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难道说,师兄陶然真的命薄如此,眼看着就要从打击犯罪最前线退居二线享受老同志待遇了,却突然来个倒地不起。

    想想这个努力维持65公斤级散手运动员的身材、每周强迫症似的跑步50公里的老刑警,难道要在病床上度过余生吗? 陶然要是真的醒不过来该咋办?想到这里,陈晶晶问小林:“他女儿知道不,有没有去看他?” “阿姨,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您,是不是该通知-下段玉,让她来看看陶叔。

    ” “依我看,应该通知她。

    你陶叔肯定也想见她。

    不过,段玉的事也就你知我知还有达达知道,陶爸陶妈还不知道吧?”达达曾开车送陶妈到金枫老家办事,和陈晶晶见过面,他和小林熟悉是因为两人都跟陶然走得近。

    陈晶晶听陶然说,达达和小林都喜欢鼓捣电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达达早就把小林拉到了段玉的游戏群里。

     “不知道,陶叔说没必要告诉老人。

    他自己才见过段玉一次,而且,也没跟段玉说破,那天见面说的是案子。

    ”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得去看看你陶叔。

    要不这样,趁着你今晚在医院值岗,我去找你。

    ” 第一人民医院十一楼走廊尽头的特护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氧气瓶嗞嗞的声音。

    陈晶晶看到了戴着氧气面罩、插着鼻饲管的陶然,他的脸肿了一圈,肤色也苍白了许多,眉毛往上都缠着绷带。

     陈晶晶放下包,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了摸陶然正在输液的左手,手背凉凉的,她心里也是凉凉的。

    陶然显然感觉不到凉意,也感觉不到陈晶晶的忧虑。

    他睡得这样心安理得,仿佛要把一辈子欠下的睡眠都给补上似的。

     从金枫到槜洲市区有一小时的车程,陈晶晶感慨了一路。

    她想起陶然和她说过的隐秘往事,以及他得知自己有个女儿之后的欣喜。

    这个冷面师兄骨子里是个情种。

    当年段雪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还不死心,说什么只要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陈晶晶不知道他所谓的希望是什么,她想不通,世间女子千千万,陶然这样的条件,找一个如意的伴侣并非难事,为何他偏偏对这个犯了死罪的女人如此执着,他一定是中了她的蛊吧。

    更悲催的是,几天的短暂相处,十五年的空间隔绝,人生都快蹉跎完了,如今终于重聚有望,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陶然早就预料到自己今天的处境吧,所以把他的心事以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陆陆续续给陈晶晶交了底。

    陶然需要一个见证人,而陈晶晶就是他选择的见证人。

     既然被陶然视为一生的见证和知己,为了唤醒他,陈晶晶愿意冒险。

    她想,世界上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一个能唤醒陶然的知觉和生命意志的人,这个人不是医生,不是父母,也不是女儿,只能是段雪。

     小林给陈晶晶讲了陶然和段玉见面的情形。

    当然,陶然并非专程去杭州见女儿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电竞比赛的庆祝酒会结束,段玉在返回酒店房间的电梯里被陶然、小林和达达截住了。

     “她好像并不十分意外,只是习惯性的冷漠,浑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层铠甲。

    ”小林说。

     为了这次见面,陶然和小林事先做了不少功课。

    陶然在专案组的一项工作是排摸全市东北籍电商,他通过辞职离开警队改行做出口贸易的任天华了解到,目前江浙一带的小商品通过国际班列可以非常方便地运抵欧洲,运费比航空便宜,时间比海运短,风险也低得多,成了许多跨境电商的新选择。

    不过,运输风险和成本降下来了,另一种风险却上升了,就是结汇。

    任天华抱怨说,他的正规公司现在干不过那些小电商,他们居然能通过地下钱庄结汇,逃避税费和资金监管。

    任天华还透露,竹泽和义乌做跨境贸易的小公司有不少是挂靠在鹏宽出口贸易服务公司名下的,这个公司表面上收取管理费,私下里可能就是个地下钱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林梳理、研判了槜洲全市近年来接报的涉及结汇被骗的报案材料,发现金枫青莲市场的电商群体也有类似情况,因损失金额不大,资金去向不易查明,都没有立案。

    他通过江浙沪刑侦协作平台进一步搜索,发现鹏宽贸易名下某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售卖假冒名牌的不法活动被广州海关查获过,又因开设地下钱庄从事洗钱活动被上海警方查获过。

     直觉告诉陶然,作为鹏宽贸易上级公司的财务人员,段玉应该了解部分甚至全部资金运作的情况,他想从段玉身上打开缺口。

    然而,说服段玉交出她的工作电脑谈何容易?陶然和小林合计,干脆先“劫持”她,拿到电脑再作计较。

    段玉不知情最好,万一她知情,就陪着她到公安局主动说明情况,争取从宽处理。

     段玉的后路陶然也想好了,只要她愿意,可以安排她到熊向明的公司去打工,那里离她小舅家也近,能有个照应。

    熊向明在西岭市场的绸缎店十年前就收摊了,所有业务都集中到竹泽--他父母年纪大了,离家远了他不放心。

    熊向明也开了网店,据说线上生意做得挺顺,正缺人手。

     要去杭州见女儿了,可段玉肯不肯认他这个爹?陶然心中忐忑。

    稍感安慰的是,他手上有一件作为父亲的凭证。

     2002年夏天,段雪被押解到金枫,她的随身物品一并从沈阳第一看守所移交金枫看守所。

    提审结束,陶然问她是不是需要自己做点儿啥。

    段雪说:“什么也不需要,你把那个挂件拿回去吧,早就想还给你了,我配不上它,还是物归原主吧。

    ” 陶然说:“既然已经给了你,岂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再说了,你今天能保住性命,很难说其中没有它的一份护佑。

    服刑期间你虽然不能戴在身上,但它总还在离你不远的地方。

    我希望能再看见它,也希望能再看见你。

    ” 随后,平安扣跟段雪的衣物和个人物品一起清点登记,移交南陵女子监狱。

     出狱后,段雪把平安扣交给陶然。

    陶然说:“没想到今天真的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它。

    ” 段雪说:“女儿认得这块玉,也知道这是她父亲的东西。

    小时候她总是闹着要戴在脖子上,说她这样戴着,也许哪天就能被爸爸看见了。

    ” 陶然听得揪心。

    要是当年在广州他和孩子多待一会儿,或许就能发现她身上正戴着这块玉。

    “没想到,现在的情形变成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拿着它去认女儿……” 陶然已经二十多年没见到这个挂件了。

    他把挂件拿在手中摩挲着,多么熟悉的手感啊,色泽依然像羊脂般润白透亮,只有挂绳磨损了,显现出岁月的痕迹,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段雪说:“如果你不想收回,干脆就把它交给段玉吧,兴许也能保佑我们的女儿,她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 段雪还交给陶然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服刑期间段雪和陶然的通信,这些信件是陶然作为段雪亲密关系人的证明。

     陶然写给段雪的信,开头几封是以明信片的形式,从2004年元旦到2010年元旦,一共七张,都是槜洲市公安局与邮政局合作的带生肖邮票的有奖明信片,除了日期不同,“新年快乐”的祝福语和“陶然”的落款都一模一样。

    直到2006年,段雪才回了第一封信,只有几行字,告诉陶然她获得了减刑。

    此后陆续四封信,内容都是关于减刑的情况。

    最后一封是2018年5月,比起前几封信,结尾多了一句:“快回家了,真不敢相信!” 还有一封信是段雪特意写给女儿的,共两页纸,装在一个空白航空信封里。

    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女儿,交给你这封信的人叫陶然,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是警察,他去找你不光是想认下你这个女儿,还有更重要的事。

    记住,你一定要听他的话,千万不要走弯路,千万不要重走妈妈的老路。

    ” 从陶然那里,段玉听说了一段往事。

    当年同母异父哥哥李海洋为了救妈妈,策划过一个疯狂的行动--在槜洲市